現為馬格蘭通訊社一員的Antoine d’Agata,行走於黑夜,在藥物、性與酒精之中,用影像呈現出生命中最真實、也最直接的恐懼和欲望。
訪談、整理 / 錢怡安
翻譯 / 陳彥竹、黃品堯
本文原載於《攝影之聲》第11期
VOP __ 可否請你談談是什麼樣的契機使你開始接觸攝影,進而到國際攝影中心(International Center of Photography, ICP)學習?
Antoine d’Agata __ 我30歲時進入ICP。在那之前,我17歲離開家,在街頭遊蕩了兩年,在馬賽的日子裡,我與藥物、海洛因、酒精、性、龐克為伍。19歲時來到倫敦Brixton,住在廢棄屋(squat)裡。這20年來,我生活在夜晚裡,靠著藥物,和性工作者住在一起。那時的我很安靜,總是不說話,只用眼睛觀察、用耳朵聽,就像海綿一樣,不斷地從四周吸取經驗。經歷了這些年的生活之後,我變得非常疲憊,耗盡了身體、情感、精神各方面的氣力,於是決定前往紐約。
抵達紐約之前,我和一位法國的攝影朋友進行了一趟旅行,他患有HIV,這是他最後一次旅行。旅行中,他總是不斷地拍攝、拍攝、拍攝。讓我強烈地感覺到,攝影是他維持生命的方式,藉由攝影與這個世界繼續連結。
到了紐約後,我開始尋找生存下去的辦法。我想到了攝影,攝影看起來是種簡單的方式。於是我前往ICP,告訴他們我擁有太多對生活的經歷和感觸,想帶著這些記憶在這裡學習攝影。ICP接受了我,把我當作實驗對象,他們說「好呀!你可以在這裡試看看」。對ICP來說,這是個實驗,他們想知道我能不能夠在這裡了解攝影的一切,學習知識、學會技巧。於我而言,這是讓我在這個世界活下去的方式,同時也是一種釋放。過去十多年我像海棉一樣吸收、膨脹的那些經歷,都隨著攝影將恐懼、慾望、所有的想法與感受傳遞出來。
VOP __ 能談談你在馬格蘭(Magnum Photos)的經驗嗎?
今天的馬格蘭只剩下抽象的概念,是平庸、犬儒、腐敗的,活在過去的神話之上。我在馬格蘭的存在是一種意識形態、具策略性的作法,為了捍衛我的觀念和信仰。對一個攝影者來說,要抵抗、捍衛的最好方法,就是從內部去做。我自己一個人在外面做的話,力量很微小,但如果能從馬格蘭的內部進行,就像我現在做的,會更有效果,我也更能夠摧毀這個體制。
VOP __ 藥物與性的主題通常是私密、具有爭議的,為什麼想要透過攝影呈現在大眾面前?
對我來說,藥物與性不是私密的。當你生活在夜晚時,就是在社會網絡之外,且一無所有的。藥物與性並不只是帶來愉悅,而是一種存在,能讓你感覺到更多。這是唯一令人感覺活著的方式,用這些人造、化學品來感受自己的存在,覺得自己不同於一般人。同時,這也是用來爭取、抵抗這個社會、世界的方式。藥物與性永遠是一種政治,它不是個人生活,它能呈現個人差異、確認自我存在與認同,同時也是對抗經濟、政治的入口,一股將自己推向社會的力量。
在社會裡,大多數的人們都只是觀察者,他們被動、沒有力量、只願意順從好的事物。雖然性和藥物讓人們感到脆弱,但卻也能使人們從剝削中得到自由。雖然藥物與性會摧毀藉著它們生存的人,但當他們這麼做的時候,才能找到從社會牢籠中解放自我的方法。
VOP __ 通常在什麼時刻你會決定按下快門?
我在酒精、藥物與性之中拍攝,沒有經過思考。我只需要情感。對我來說,思考怎麼拍攝是和藝術相抵觸的,藝術是一種感知。我用盡各種方式麻醉我的腦袋,好讓我在按下快門時,只剩下身體的反應與自然的衝動,不去想任何情況,只剩下反射動作。這就是為什麼我不看觀景窗拍照的原因,我只用手按下快門。我從來都不構圖,有時我會把相機交給別人,這樣我就可以做我想做的動作,而不用理會相機的存在。我只要存在就夠了。許多照片裡,我在性行為中同時拍攝,這樣就能與拍攝對象處在同樣的情境與情緒中,攝影因而成為一種身體的行動。
VOP __ 你在拍攝的過程中,其實很忙呀。
我一邊碰觸那些女孩一面拍攝,所以我只用自動對焦、方便拍攝的小相機。許多時候,當我底片拍完時,我一面繼續動作,一面打開相機裝新的底片,非常迷亂而且瘋狂。雖然瘋狂,但我喜歡這種迷惑又混亂的時刻。在這種情況下拍攝的照片,往往看起來像是許多失敗弄糟的影像,但總有一張會讓你感覺到那個神奇的片刻,即使大部份的影像都好像……令人迷惑,但這也就是迷惑的一部分。
VOP __ 你的影像風格強烈,晃動的身軀似乎象徵著精神的虛無,但卻又透過藥物與性傳達身體確實活著與感受的證明。為什麼想將如此衝擊的主題以模糊的拍攝手法呈現?
有兩點存在於如此的矛盾之中,但對我來說是非常有趣的。我在真實經驗中完成作品,我不在乎任何的思考,也不在乎風格,我只在乎純粹的經驗。但是,當我在編輯相片時,卻又是完全相反的方向。首先我需要單純的經驗,但那之後卻需要迷惑複雜的影像,以變形的模樣呈現出真實的經驗。這種照片是可遇不可求的,是神奇、不能掌控的。
這樣的靈感經驗,除了情緒之外,也是對政治的反抗與哲學的經驗,是精神上的虛無、對生命和可能性的恐懼,以及做為人對於死亡的恐懼。就像是大部分的人害怕死亡,所以他們選擇遺忘、不去面對,只想要過美好的生活,但這不是我的方式。我也害怕死亡,但我所選擇的方式是盡可能地去接近死亡。當你想逃避某些事情的時候,最好的方式就是面對它,去感受,這就是我所處理的方式。性之中也存在著死亡,性就像是個小死亡,法文中的高潮(l’orgasme)就是指一個短暫死亡的片刻。我拍攝了上千次的高潮,也就是拍攝了上千次死亡的片刻。
有時也有其他的方式,去年我與一位HIV的女人接觸,在她身上死亡和性是混在一起的,在她身上,我看見更多的恐懼、更多的歡愉,以及更多想要活著的慾望。我和那女人發生關係時,她因為知道自己將不久於人世,因此她更加地激烈、充滿生命力,對她來說,這就是她能再多活一天、再多活一分鐘、甚至多活一秒的方式。這樣的時刻裡,充滿著情緒與共存的強烈力量,不只是性,同時也正面對著死亡近在身旁的過程,就像馬克思(Karl Marx)所說:「腐敗是人生的實驗室(La pourriture est le laboratoire de la vie)」。
VOP __ 你的影像運用了許多拼貼的方式編排,為什麼會選擇這樣的形式?
我想要的是一種敘述的關係,對於真實的敘述。這不是件簡單的事情,因為我不是只敘述一個故事,而是敘述著許多現實,就像一面拼圖。我試著用這樣的方式,將這些無限次的片刻拼貼在同個時間軸上。
VOP __ 我好奇為什麼會將肖像與建築物並置在一起。
因為所有的事物有時候它離你很近,有時候卻很遠,並不是只有一種形式。就像人一樣,有時候是虛空的,有時候是複雜的、想要活著的。我之前是用並置的方式呈現,而現在會將影像重疊,大的、小的、各種形狀的影像,因為人生也是像這樣,不斷一層又一層的覆蓋,不只是並列而已。
VOP __ 鏡頭往往隱含著權力關係,我們總認為拿著相機的人掌握了優勢的觀看。身為拍攝者,你為什麼想讓自己入鏡,藉由主客體的交互,傳達什麼樣的概念?
我不喜歡我自己,也不喜歡看著自己的臉,所以在我的作品裡,不存在自戀的影像。但是,我對於我在人群中的位置是有責任的,正因如此,我必須被看見,並不是我對自己很感興趣。如果我沒有被看見,我在什麼樣的位置、動作、與人的關係下拍攝,那麼我對這些照片就沒有權力。一般影像在乎的往往是其中的男女關係,但我感興趣的不是這種關係,而是藝術家和被拍攝者的關係。作為一個攝影者,呈現別人的關係雖然重要,但我也需要被看見。我需要擔負被拍攝者他們被暴露出來的責任,這也就是我需要暴露我自己的責任。
VOP __ 藥物與性帶來的情感狀態,狂喜或痛苦的經驗,往往遊走在世俗價值邊緣。你覺得藥物與性帶給人們的是一種原初的慾望嗎?或者只是離開現實的片刻?
藥物與性不是逃避。我感興趣的並不是性與藥物本身,那只是用來呈現一種珍貴並真實的狀態,是用來呈現強烈情感的工具。藥物與性總是可以讓我在那樣的狀態裡投入更多、超脫社會的規範,是一種進入狀態的方式。
VOP __ 藥物與性對你來說是一種媒介。
絕對是。藥物與性是一種媒介,我對於情色和性的幻想沒有興趣。藥物與性能讓我更靠近死亡,同時也更靠近生命。
我在《AKA ANA》中,拍攝我和一個日本女孩子的關係,她在17歲時被強暴,5年後和我發生關係,是在強暴事件後的第一次。我另外也拍攝了一個女孩子並和她發生關係。我所想表達的並不是性本身的感覺,我所感興趣的是這個強烈的時刻。
VOP __ 你希望觀者以什麼角度看待這些高度涉入的影像?
有些人喜歡我的作品,有些人不喜歡,我沒辦法取悅每個人,我也不在乎。重要的是,離這些評論越遠越好,我並不想費神在這方面。我必須維持自己創作的獨立,處在孤獨的狀態之中。
我不想影響觀者觀看的方式,我也沒辦法左右這些事情。我的作品扮演污染者的角色,就像一個病毒,無法讓人防範。無論是觀者的觀看方式,或是攝影者的觀看方式,攝影造成的影響與作用都是逐漸累積而成的,即使觀者討厭這個作品也會被影響。
VOP __ 可以談談你目前居無定所是什麼狀況嗎?
雖然我和大部分的人一樣過著正常的生活,但我已經8年沒有固定的居所,常常在遷徙,我所追求的並不是舒適的生活。我有4個女兒,分別在不同地方,她們讓我覺得有家的感覺,我很珍惜與她們的相處,我們之間的關係是親密的。我也會在不同的地方尋找感覺強烈的故事,無論是長期或短暫都沒有關係。
VOP __ 這些經驗會成為接下來的拍攝內容嗎?
我所經歷的故事都是混合在一起的。像是在《ATLAS》中交雜著我和日本、菲律賓、柬埔寨、泰國、喬治亞、古巴、印度、墨西哥各地女人生活的片段,這些關係都是持續卻又混合的,共有13個國家,其中有墨西哥的女同性戀、患有HIV的柬埔寨女人。這些故事到現在都還在進行中,人生就是這樣。
VOP __ 未來有什麼打算?
想要繼續活下去。除此之外,還希望能夠再往前一點,更接近力量、純真、美和自由。這些都是在我生命經歷中,與攝影有關的人教會我的,他們讓我看見了這些高度,變得更有力量。
Antoine d’Agata,1961年生於馬賽,1983年起離開法國,於1990年赴紐約國際攝影中心與Larry Clark及Nan Goldin學習攝影。1993年返回法國,並中斷四年攝影工作。1998年出版攝影集《De Mala Muerte》與《De Mala Noche》。2001年榮獲涅普斯攝影大獎。2003年九月於巴黎舉辦《一千零一夜》個展,並出版《Vortex》與《Insomnia》兩本攝影集。2004年成為馬格蘭攝影通訊社成員之一,並出版第五本攝影集《Stigma》及短片《El Cielo del muerto》。隔年再出版《Manifest》攝影集。2006年於東京拍攝第二部電影《Aka Ana》,本片榮獲2008年Festival du film- Entrevus,Belfort紀錄片長片評審團大獎。2005年起成為自由攝影師。2013年於巴黎最負盛名的影像藝術館Le Bal舉辦大型個展,並完成第一部長片《Atlas》與攝影書籍《Anticorps》,此書得到2013年亞爾攝影展最佳作者獎。攝影作品已被法國當代藝術基金會、法國國家圖書館、歐洲攝影館、葡萄牙國家攝影博物館、德國法蘭克福DC銀行等機構所典藏。
本文原載於《攝影之聲》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