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鍾文音的暗室微光 ── 專訪鍾文音

生活,對我而言,精彩之處在於暗巷有更暗的暗巷,黑夜有更深的黑夜,角落有更曲折的角落,邊緣有更邊緣的邊緣
── 鍾文音,《暗室微光》


作家鍾文音近期在紀州庵文學森林舉辦展覽,除了回顧她歷來的文學作品,也難得看到她在靜態攝影中的光影詩意。

在鍾文音的黑白影像裡,作家不斷行走的生命風景一幕幕呈現,床褥的皺摺、葉片的縫隙、水滴倒影的片刻光景、窗簾擺動過風的痕跡,深刻低語著背後的故事。桌邊的一落透明資料袋,則蒐集了鍾文音早年擔任電影劇照師時拍下與蒐集的照片,彷彿藉由影像穿梭了作家的歲月與時代。

在這裡,我們與鍾文音對話,一探攝影與文學之間的關係。


訪談 / 錢怡安

VOP __ 你通常都在什麼情況下進行攝影創作?這種觸發想要攝影的慾念和進行文字書寫有類似情境嗎?

鍾文音 __ 我平時不太拍照,大多都是用眼睛看。因為觀景窗有設限。一直在觀景窗裡看世界的人,我覺得他是攝影師。基本上我的身份還是作家,攝影是我的愛好。我覺得沒有用觀景窗所看到的世界比較廣,我習慣用眼睛先拍下這個世界上我所遭逢的畫面。

我一旦有觸動想要拍攝的時刻,大概是有移動的心情。移動的時候會想要拍照是因為那個世界的景觀變換得太快了,已經來不及讓我用眼睛去記錄。長期以來我不太拍台北城,所以如果突然有一個不同的景觀出現,我反而會變得比較敏感。如果不斷的一直拍照,心就會靜不下來,所以很多攝影師無法寫文字,是因為太常從觀景窗去看世界,會少掉一些細節。

如同李維史陀長期在巴西做人類學紀錄,他覺得有時候從觀景窗去看部落,會有一種罪惡感。框畢竟還是設限了框外沒辦法拍下來的、局部的權力詮釋,所以就容易被照片所誤導,以為這個部落是貧窮的。照片給他的反思是認為這很可能也是一種罪惡。部落事實上也有可愛的樣子,但是只被框住局部、又是白人闖進部落的時候,就有權力的詮釋。我一直盡量避免這種東西,所以就回到自己的內心風景。

我是學新聞出身的,但我反而不喜歡新聞報導。我這次的照片都抽掉寫實的,盡量留下私密的、內心的流動風景,或是暗示種種概念的詩意性,我比較喜歡的攝影是這樣的。我覺得寫實的照片很震撼,可是那種觀景窗局部之外的,是小說在打撈的東西,是小說寫的全面。攝影是一個小品,我在攝影裡展現詩意性。我在旅途裡拍過很多像是在印度、墨西哥的眾生相,怎麼樣都是很震撼的,可是我都盡量避免去剝奪他們。對我而言,可能年輕時讀李維史陀的話太深刻了。我在書裡也盡量不採用像金閣寺那樣非常符號的東西,只用一個倒影,這樣你就不會知道在哪裡,因為你看的時候其實是看到你自己,所以我也很喜歡安藤忠雄的作品。如果我用一個很清楚的地標,觀者不會回到他的內心。可是,如果很抽象很模糊,他會回到他的內心。一片落葉、一個床舖、蹂躪的棉被,即使戀人已走,可是觀者看到的是這裡曾經的愛情。

我覺得我的攝影和文字非常的謀合,都是很人文攝影的。我的文字和攝影不能切割。如果在展出的時候沒有文字,會有少了一塊的感覺。但如果只有文字沒有攝影,好像我的個人魅力沒有辦法施展。攝影與文字的謀合於我而言是很高密度的。只是說我平常不太拍照,除了觀景世界變換的時候,所以我旅途拍照比較多。

VOP __ 我們讀文字的時候會去想像文字描述的場景。如果在文字中加入圖片,會覺得這些圖片和文字之間是否有某種程度的指涉關係。以你過去的散文、小說對應到這次攝影的展覽和著作,你覺得在觀看與閱讀的過程中,有沒有想像空間的差異?

因為我的文字也是詩意性的描述,所以它也是不確定跟模糊性的。我反而覺得看很多攝影展會被侷限,影像作品往往會被給個名稱,就被定義了。我的東西是沒有被定義的,是流動的。我可能是寫女作家,但你不是女作家,你會自己去投射文字再反射。我覺得自己和一般的攝影展不一樣,是因為他們會強行定義一個東西,或是「無題」。我的文字不定義圖片,而是跟圖片平行的。你可以單看文字,也可以單看圖,圖文合起來也有不同的感覺,沒有定義的問題也沒有被侷限,是因為這兩者在我的書寫狀態中,既謀合又可分開,很像長篇小說中的短篇,可是把短篇串連起來也是長篇。

比方說,我有幾張談到存在的感覺,可是存在是抽象的,你不會覺得那照片就是存在。文字讓讀者多了閱讀的想像力,想像力在看照片的時候也很需要,就像你說文字會帶來想像,其實看照片的時候樹也不一定是樹,也許是張牙舞爪的感覺也不一定,所以我覺得也需要想像力。這種曖昧不明的狀況是作者不斷拋給讀者的東西,是一個鏡面的折射。所以有人說作家的寫作太黑暗,其實是讀者太黑暗,作者提供了力量幫你看到黑暗,可是事實上如果你不是黑暗的人就不會喜歡那個作品,是因為自己也有那個因子。作者只是靜靜的在那裡,作者是一個磁力、吸引力,而不是揭露那個東西的人。看照片的時候,我們會跟著同喜同悲,是因為我們自己有這個特質,作者只是幫你勾召出來而已。好的作品有勾召的能力,不論是要勾起難過、喜悅,甚至安靜都是一個力量。

鍾文音攝影/提供

VOP __ 作家擅長以文字處理在時空中不斷行走的記憶以及時間的問題,像你在書中的細膩絮語。請問你是如何處理攝影創作與文字書寫中時間與記憶的敘事概念?

攝影一直輔助我很大的寫作記憶。有時候我的攝影不是作品,而是記錄了本身。我會拍很多東西就好像寫日記一樣,但也不是這麼明確。如果不小心翻到一張照片,我就會沉浸在當時的氛圍。就像《暗室微光》封面的照片,當時我在京都訣別了一位生重病的朋友,接下來我會寫成一部小說,但我把它放在這邊。我的意思是照片會勾召我們的記憶,圖片很像一顆巨石,丟下去就濺起記憶,而記憶就是被礬石沈澱後的東西。當我看一張照片的時候,記憶就回來了,當時京都的雨天、愁容滿面的朋友…。對別人來說也許只是個房子,但對我而言就是刺點。我看到離去後沒有整理的床舖,刺點會勾起我對場景後面的人的記憶。雖然那個照片沒有人,可是對寫小說的人來說那裡都是人。

文字的路徑和攝影是相反的。影像裡沒有離去的戀人、關門的聲音,可是對小說來說有離去的聲音也有京都的風。我覺得差異還是在於想像力,閱讀文字和照片一樣需要想像力,文字應該有,但照片一直沒有被訓練出來怎麼去讀一張照片,能不能從這個窗裡看到屬於你自己人生的故事,像我馬上就被勾召了。圖像就像礬石,因為記憶其實是一團亂,可是丟下去之後就會慢慢清澈。日本的旅程我去過好多次,我一直沒有辦法聚焦於浮起的記憶,我一直是一個打撈記憶的人。攝影是人與人之間偶逢的遭遇、是剎那的相逢,文字是綿長的時間,我就擷取其中那段想寫的。我覺得台灣許多人寫作會出現問題,是因為圖像太少了,就沒辦法再繼續往下走。所以有時候出去拍照是累積圖庫,影像是流動的,不是靜靜在那裡。

VOP __ 以作家的眼光,你如何觀看、閱讀一幅攝影作品呢?

我很迷戀場景。我喜歡百看不厭的影像,這樣的影像是有多義性的,所以我很少用寫實的照片,寫實的照片容易有單一義,我喜歡歧義的。我有一幅影像是雪中的枯枝,但我覺得也很像人被釘在十字架上,也許讀者不是這樣看,可是我會有很多的想法,不會被侷限。我喜歡詩意的,就像是安哲羅普洛斯(Theo Angelopoulos)的電影,第一次看或許有點悶,但過了那個關卡可就能百看不厭。很多人會說我的作品很纏繞,但過了那個關卡,就流暢了,是因為不習慣那樣的閱讀方式。

大家看影像是看那張圖,其實我是看框外的風景,那些沒有被拍到的東西。因為其實拍照是會拍到讓你看不到的,可是大部分的人都不會去看看不到的框外。一張老照片可以勾勒到每個人不同的童年,譬如說一雙娃娃鞋,觀者一定可以被勾進去,只是看他願不願意。通常觀者都不願意被勾,因為人有本能地會抵抗痛苦,若回憶是苦的記憶的閘門就會關上,不想去觸碰黑暗,而喜歡看輕盈的東西。但若不處理的話,最後苦痛還是會回來。

我覺得寫作者或藝術家都有義務去看自己,所以芙烈達.卡蘿(Frida Kahlo)才會說她的畫初始只對她自己有意義而已。她對自己的意義與跟別人的意義連結起來,我覺得那一步非常重要,所以我也不能避免我自己是那麼深刻的觀照自己。我的生命中有些東西是重的,必須移除那些魅影,有些東西我越處理越平靜,可以開始用他人的眼光、世界去理解別人。


發佈日期:2012年3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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