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我們用肉眼所看不到的一個世界,
我們要將它現實化。
──松本俊夫,出自實驗電影《致我毀壞的右眼》(1968)
文──張世倫
本文出自《現實的探求──台灣攝影史形構考》前言,影言社出版,2021年
這是一本關於攝影史的專書,彙集了近十年來陸續在各種不同脈絡的委託邀稿下,撰寫而成的相關文章,它們原本隸屬於不盡相同的刊載用途,在此經過大幅修改與觀點重整,並增添若干章節論述,嘗試賦予一較具連貫性的邏輯結構與議論觀點,希冀聚焦並探問的核心議題,是影像與現實間複雜的歷史性關聯。
雖然內容涵蓋年代甚廣,運用的史料檔案不在少數,全書也狀似有一線性邏輯,但這並不是一本提綱挈領、蓋棺定論的「台灣攝影史」專書──這樣的書寫志業或許對本地至關重要,但既非一人能力所及,更非我真正興趣所在。相反地,這本書的問題意識,在於如何將「台灣攝影史」一詞予以問題意識化(problematisation),視其為不斷流動生成的論述場域,而非固態凝結的歷史客體,欲藉由策略性地重返、重述並重估與其相關的各種歷史形構(his-torical formation)細節,期能重新賦予並開啟它多元複雜的潛在空間。
此一或許較為特殊的倡議角度,來自近年來越發強烈的一個比較性感受──對比於許多較早開啟研究、史觀意識明確的先行地區或鄰近國家,其攝影史「結構」在諸多研究「定論」的支撐下,如今已顯得穩固確定、較少懸念,並可在此基礎上不斷填補擴展、生成茁壯。與此相比之下,相對遲滯模糊、稀疏微弱,並常被誤認為「不存在」的「台灣攝影史」,則明顯同時具有著「穩定」與「流動」的雙重特質。
所謂的「穩定」,意指經過數十多年來民間與學界的研究積累,如今已大致形成一略具輪廓特徵的本地攝影史樣貌,一種研究者對於「何謂台灣攝影史」基本面向的大致共識──例如相關的發展、流派、代表攝影者、指標事件,以及重要現象等。然而於此同時,也由於許多文獻資料與口述記載的不足,往昔佚失或疏漏資訊的不斷翻新與重新脈絡化,加上詮釋角度的多元發散與持續延展,都不斷改變著原本對於相關事件、人物,或是影像事件的理解與評述。這種由於「不成熟」而產生的「流動」感,雖誠為本地攝影評述長期以來為人詬病的缺點與困境,但反過來說,也代表其尚未固凝僵化,或仍充滿可塑空間的潛在契機。
換言之,除了大致穩定的輪廓樣貌,攝影史的「形構」過程及其「結構」,也總是一個不斷流轉且方向多變的動態過程。攝影史的書寫,尤其以「台灣攝影史」仍屬相對初胚模糊的狀態而言,就像是在諸多的「公約數」(穩定)與「變數」(流動)之間,嘗試拼湊出一大致合理、且得以操作進行的定義範疇。這本書的問題意識,便是在「穩定」與「流動」的雙重性下,聚焦於歷史進程的「建構」與「結構」間,以「攝影本身於台灣歷史中的開展過程」為討論與發展主軸,焦點集中在本地脈絡下,攝影如何與社會折衝斡旋、互動對話的過程,以及此一歷史形構裡所體現的權力痕跡、實踐方式與現實意涵。
這種較為偏向文化研究而非美學的立場,雖然仍然關注攝影(家)及其影像表現,但出發點並不是在於建構某種「以台灣為名」的影像藝術風格發展史,而是跳脫以「攝影家」、「創作」或「表現性」為核心的問題意識,在「穩定」與「流動」的辯證中,嘗試追求某種沒有「定本」可言,而是多元分化的「複數」攝影史,而全書最念茲在茲的與其說是狹義的「攝影」,不如說是以「攝影」在台灣的開展過程為個案,藉以探究「影像」與「現實」之間的各種折衝、張力與連帶關係。
因此,本書關心的並非台灣攝影的發軔源流或藝術創作史,而是藉由攝影史「構造」的勾勒、探究與反思,嘗試凸顯「影像」與「現實」間的緊密關聯。全書約略依時序排列,也可依主題獨立閱讀,雖然對現在的讀者而言,內容多屬年代久遠的事物,但閱讀與寫作的初衷關切,在於嘗試將歷史書寫轉化為與「當下」(present)至為相關的視覺文化議題,也唯有將吾等當下的「現實」視為某種歷史性的遺緒與延展,對於影像檔案的重返、重述與重估,才能免於僅是某種考古懷舊式的學究趣味,而能成為不斷開展的批判性知識資產。
或許仍須說明的是,少數章節與段落裡,涉及一些理論與概念的引述、挪用、延伸或創生,並不是將台灣攝影的歷史形構場域,工具性地視為「西方理論/在地裝配」的實驗空間,而是冀圖鬆動既有且僵硬的論述方式,藉由概念的挪用、想像與介入,強調影像與權力間既連動共謀,又時有折衝空隙的結構特色─這樣的本地攝影史嘗試,因此是生成式(generative)的論述構築與批判實踐,而非單純被動的結構性重述。
相對流動、不夠穩定的台灣攝影史,仍有許多亟待開發的空缺地帶。然而我們與其將這種流動與不穩定視為某種亟待克服的缺點,不如將它視為仍具有高度可塑性的例證。換言之,即便台灣攝影史至今仍然沒有一個超穩定的結構可言,但極度「定本」化、近乎教科書,而彷彿成為「國族」想像自然延伸的攝影史構造,本身或許也就失去了不斷辯證、反覆建構、持續翻新的可能性。如何在「史」的「構造」與「史」的「建構」間,維持一種持續輪轉的動態能量,關乎於如何將攝影史從「單一」分裂為「複數」,從而開發出各種不同且異質的潛在複數歷史(potential histories)。
如果所有的歷史「結構」的書寫,本身也可視為是關於歷史如何「建構」的後設書寫,最終或許也可試問一最極端、卻也最基本(radical)的問題:真的有所謂的「國族攝影史」嗎?作為一種想像的共同體的「國族」及其攝影史,其內部的起承轉合、因果邏輯、發展演進,及狀似單一秀異、足以清楚切割為個別單位(而和其它國族「有別」)的敘事性,其中難免包含著一些人為武斷的建構色彩與權力痕跡。作為一事物必須賴以討論、論述必須倚賴其上的無可避免之惡,國族攝影史的「構造」及其「建構」執念,如果缺乏反身省思,很容易讓我們忘記,那些被包裹在「以某某之名」(in the name of)裡的寫真師、攝影家、照片彙集、影像實踐、圖片檔案,以及視覺現象,它們在時空向度的萌生與互動、折衝與連帶,以及寄生或跨越於各種不同的地理或意識形態類目的諸般視覺活動,並不總是為了服膺於某種辭藻至高無上、但卻無比虛幻的國族攝影史律令(imperative)。作為某種實際存在的影像實踐,它們不是為了「成為」或「成就」某種想像中的「台灣攝影史」而發生,卻很容易在這樣的後設召喚中,被安上一個狀似尊貴,卻無比僵硬,且缺乏彈性的「被」詮釋位置。
也就是說,這本書拒絕太斬釘截鐵地賦予「台灣攝影史」一個嚴謹的操作型定義,反而希望將「台灣攝影史」予以重新鬆動並問題意識化,藉此拼湊出一大致合理、且得以操作進行的定義範疇,藉以探究作為「影像」技術的攝影,其在本地歷史發展中與「現實」情境所產生的各種關係,並想像此一潛在歷史仍尚未寫定(unwritten)的各種未來可能性。
這些帶有探究性質的批判性歷史書寫,並不是為了成就或「重建」一個超穩定構造的國族攝影史,而是為了「視覺」與「現實」的扣連,一種邁向潛在複數影像史的初步嘗試。
張世倫,影像史研究者、藝評人,曾任博物館員與雜誌記者等職,政大新聞所碩士,倫敦大學金匠學院(Goldsmiths College)文化研究中心博士候選人,文章與論述散見《攝影之聲》與《藝術觀點ACT》等刊物與專書,譯有《攝影的異義》(John Berger)、《另一種影像敘事》(John Berger & Jean Mohr)與《這就是當代攝影》(Charlotte Cotton)等書,「未完成・黃華成」(2020,北美館)策展人,曾獲國科會論文獎與世安美學論文獎。研究專長包括影像史、當代藝術、音樂批評、電影研究、美學現代性與冷戰史等範疇,現正持續從事影像批評以及台灣攝影史相關研究的書寫計畫。
影像的探求:台灣攝影史形構考
Reclaiming Reality:
On the Historical Formation of Taiwanese Photography
影言社出品
190 x 130mm | 精裝 | 488頁 | 初版 | 2021年7月
ISBN 978-986-96995-2-5
圖片 | 編輯部
發佈日期 | 2021年7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