飽含壓迫歷史的照片,該歸還給受害者後代,抑或由博物館保存?從2019年起,塔瑪拉.拉妮爾(Tamara Lanier)與哈佛大學對簿公堂,欲取回兩張照片的所有權。照片的被拍攝對象,分別是拉妮爾多代之前的祖父倫帝(Renty)──他出生於剛果盆地,於19世紀初被運至美國南卡羅萊納州的棉花田為奴──以及倫帝的女兒德里雅(Delia)。今年11月,麻賽諸薩州最高法院再度開庭,審理這樁懸而未解的難題。
兩張照片為拉妮爾家族史留下重要痕跡,同時也屬於第一批為黑奴留影的攝影檔案。1847年,瑞士裔科學家路易.阿加西(Louis Agassiz)於哈佛大學任職,發展多元發生說(polygenism)研究,旨在證明黑人和其他種族起源不同,是較低劣的人種。阿加西於1850年找到了倫帝、德里雅與其他多名黑奴,除了仔細量測、記錄身體的各個部分,也委託攝影師約瑟夫.茲利(Joseph T. Zealy)以銀版攝影法(Daguerreotype)拍攝他們的赤裸身驅。同年,針對這些「科學」資料,阿加西發表了一篇文章,結論如下:由於黑人固有的特徵,社會平等不可能實現。
這批標誌科學種族主義的達蓋爾銀版照片,在1976年於哈佛大學的皮博帝考古與民族學博物館(Peabody Museum of Archaeology and Ethnology)閣樓被重新發現,從此成為該博物館館藏,自此,哈佛大學得以收取圖像授權的費用,全權決定影像的再製與流通。1996年,藝術家嘉莉.梅.威姆斯(Carrie May Weems)在其作品《我從這裡看見以前發生的事然後我哭了》(From Here I Saw What Happened and I Cried)中,透過翻拍、放大、重印茲利當年拍攝的照片──包括倫帝──批判攝影技術中揮之不去的剝削陰影,遭到哈佛揚言控告。最終,哈佛和藝術家達成協議,僅抽取作品部分所得作為圖像使用費。直到2020年,皮博帝博物館才採取類開放近用模式,不再對攝影館藏的數位輸出收費。
拉妮爾控訴哈佛大學長久以來透過這些不人道的照片獲取利益,並希望能夠自行決定祖先照片的用途。十年來,在多名族譜學家的幫助下,拉妮爾確認,在家族口述故事中佔有重要地位的「倫帝爸爸」確有其人,也是在調查期間,她得知了銀版照片的存在。今年年初,基於「照片所有權屬於攝影師」的判例,法院允許哈佛大學駁回訴訟,拉妮爾決定上訴。在最新的公聽會上,她的律師之一約書亞.寇斯克夫(Joshua Koskoff)再次強調,阿加西和哈佛大學的立場,已經不純粹是攝影師與照片擁有者,而是施暴的一方。哈佛大學則援引憲法第一修正案,主張照片並不屬於被拍攝的對象。麻賽諸薩州報紙出版協會(The Massachusetts Newspaper Publishers Association)也公開支持哈佛,以保障攝影師的權益為原則。
至今,哈佛仍然將拉妮爾的血緣追查排除在檔案文物的討論之外。面對爭議,現任哈佛大學校長勞倫斯.巴考(Laurence Bacow)簡短回應:「這些影像屬於歷史。」
拉妮爾奪回攝影檔案之路困難重重,引發的討論卻相當可觀。牛津大學教授丹.席克斯(Dan Hicks)和紐約大學教授大衛.米耶佐夫(David Mirzoeff)表示,機構不該一味堅持一切館藏的財產權,而是需要檢視每個案例的細節,況且,對人類學和考古學博物館而言,歸還諸如原住民遺體或偷來的文物已經行之有年。在今年當代檔案研究期刊(Journal of Contemporary Archival Studies)的文章中,哈佛大學社會人類學博士候選人賈瑞.馬丁.德瑞克(Jarrett Martin Drake)仔細回溯這場官司的發展,他認為,哈佛否認攝影與黑奴受壓迫身體之間的連結,等於迴避檔案包含的權力結構問題,使這些影像成為「無人的身體」(corpus nullius)。
此刻,「哈佛解放倫帝聯盟」(Harvard Coalition to Free Renty)持續在網路上組織連署,並鼓勵學生寄信給學校表達不滿;紀錄片《解放倫帝:拉妮爾對上哈佛》(Free Renty: Lanier V. Harvard)也在今年十月於哈佛校園內首映,疾呼大學停止仰賴財產法把持奴隸制受害者的影像。
文 | 閻望雲
發佈日期 | 2021年12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