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佳霖
滾燙的熱水注入壺中,茶葉在氤氳霧氣下慢慢舒展。下一個畫面,音樂人林強和導演黃邦銓穿梭在台南府城,走訪正在台南市美術館展出的「洪通百歲紀念展」、廟會陣頭、鹽田與蚵寮。最後鏡頭來到兩人回到廟口前,以片頭泡下的紅茶沖洗這趟漫遊拍攝的膠卷。茶香與茶色透過褐色調的影像四溢在「現場電影」《紅茶時光——通光照》的演出現場,部分聲音取樣自張照堂拍攝的洪通紀錄片中畫家與其妻的日常對話,洪通低喃著「名無路用啦⋯⋯」。
黃邦銓的創作經常圍繞著「回憶、旅行、底片」這三個子題。2017年的《回程列車》起自祖父站在鐵軌上的一張老照片,他自巴黎啟程沿著鐵路跨越歐亞大陸,當下旅程與祖父因戰爭流離的彼時交錯敘事,最終來到廈門海邊遙望對岸的家鄉;2018年的《去年火車經過的時候》則是黃邦銓搭火車環台,拍下沿途住家,相隔一年後帶著照片回訪,「去年,火車經過你家時我拍了這張照片,那時的你在做什麼呢?」以問句串起已逝的時光。
甫落幕的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以「濕熱、記憶、膠卷」為題,邀請創作者透過作品回應台灣不易保存膠卷的濕熱氣候條件,《紅茶時光》正是這次影展委託製作的成果。相較於同場放映中調度較多道具、讓觀眾明顯感受到其表演成分的《虛舟記》,《紅茶時光》除了林強的實時配樂,主要透過16mm反轉片這個媒材本身來回應現場電影的「現場」概念。「我之前在法國念書和工作,遇到台灣人不管是去羅浮宮或是奧賽美術館,大家都愛問:『那些畫是原作還是複製品?』人們談論藝術品,都會關心那是不是唯一的那一件,可是大家對電影的關注多半是你拍了什麼內容。」當天放映的就是這世界上僅有一卷的《紅茶時光》。
柯達在1920年左右發明了16mm膠卷,首要考量是取代極為易燃的硝酸片基35mm膠卷,因此又稱「安全片」;再來是增進便利性——過去底片是先拍成負片,再印成剪接使用的工作片,待後製全部完成才印成不再更動的正片母帶拷貝——簡化繁複的流程。柯達16mm反轉片讓消費者省去所有沖洗的功夫,拍完後將膠卷直接寄回柯達公司,他們就會將膠卷沖洗成可以直接觀賞的正片,大幅提升的方便性使得許多家庭錄像都用這種反轉片拍攝。「你拍的時候就是這一卷,柯達沖洗再寄回來,始終都是同一卷,也就是說你不會有任何拷貝,它不像商業電影印很多拷貝去不同戲院放映,所以你拿到的就是獨一無二的一卷,這就是反轉片的由來。」黃邦銓說道。
2020年台北電影節黃邦銓與合作夥伴在「電影正發生」的現場工作坊中,搭起兩塊投影布幕,一邊正像、一邊負像,投放著作家翁鬧紀錄片《天亮前的戀愛故事》剩餘毛片,與同時代的攝影家鄧南光的8mm家庭電影的混剪,除了影像內容在形式上有些近似的趣味,兩塊投影布幕間相互滲透的光線,創造出一個正負像疊合的空間。談到對這兩種影像的看法,黃邦銓認為正像與商業發展緊密相關,無論在世界哪個電影院看到的同一部片子,在嚴格的放映品質控管下都會是一樣的,負像則永遠為了製作正像而存在,「所以對我來說,反轉片是唯一能以它自己登場的膠卷。」這似乎是唯有熟悉膠卷的創作者才會有的思考,畢竟在數位影像的世界裡,負像是不存在的。
隨著愈來愈多底片停產,全球最普及彩色反轉片Kodachrome也在2009年步入「絕版的顏色」之列,隔年,以拍立得方形構圖加上模仿底片濾鏡推出的社交媒體Instagram推出,如今要製造有「底片感」的影像只需在手機上簡單幾個點按。從專門數位化底片色調而生的VSCO,到模仿底片沖洗時間的Dispo,在數位影像上模擬膠卷經驗的app不及備載,日本老牌Yashica甚至研發了一款使用「DigiFilm」的「數位底片機」,「數位與底片最大的差別並不在於底片的『顆粒質感』,視覺風格與品味有關,而品味沒有對錯。真正的差別是底片需要沖洗,數位則在你按下快門的瞬間就得到影像。」黃邦銓苦笑說,許多模擬底片的數位產品簡直在扼殺數位具備的各種優點。
儘管他個人因鍾愛膠卷的質感,大多選擇以膠卷拍攝作品,但他也坦言並非一定要此不可,「我完全不排斥新技術,《去年火車經過的時候》最後那個山間老屋的3D場景就是我自己做的。」在法國的電影訓練帶給黃邦銓「現象學還原」的創作思考——先剝除所有形式找到最不可或缺的東西再進行創作。對他來說,電影不可或缺的是時間,而膠卷是表現時間最好的媒材。
VOP:多年後若你用底片拍攝的作品需要修復,你會希望以什麼樣的方式進行?
黃邦銓:電影或影像修復我覺得大致分兩類,在歐美很多人會把Super 8mm、16mm的家庭錄影帶,送去實驗室重新掃描成數位檔案,目的是想保存內容;如果是商業片的修復,在我看來比較像是在延續電影商業行為的生命,包括重新上映、發行DVD等,很多修復片甚至比原先的版本畫質清晰很多,或者可以說是用原本的素材再產生了新的東西。
之前拍攝北師美術館委託的紀錄片《青春不朽》,我們訪問黃土水《少女胸像》的修復師森純一,他提到很多觀念讓我們發現藝術品修復與電影修復其實非常不一樣。藝術品修復談的是「現狀維持」,接受時間在作品上已留下的痕跡,修復只是讓它維持在一個停損點。
我覺得自己的膠卷也不一定要修復。舉個例子,十七世紀時,木乃伊磨成的粉末被製成顏料,那顏料能畫出一種當時技術無法達到的黑,可是它的缺點是會緩慢地吞噬別的顏料。法國浪漫主義畫家Theodore Gericault的巨幅畫作《梅杜莎之筏》,上面用的黑據說就是木乃伊的粉末加上瀝青調出來的黑,現在去羅浮宮看那幅畫,有幾個部分已經黑到沒辦法辨認出來,專家認為再過一百年整幅畫會被那個顏料吞沒成一片黑,但沒有人想要把它畫回原本的樣子。
所有東西都會滅亡,未必要修復才是好,毀壞的過程也是它的一部分,底片就是會壞。不過我的作品除了《紅茶時光》的最終版本是反轉片之外,其他作品都是數位檔案,最後播放都是DCP(數位電影封包)。
VOP:請你和我們分享最近的計畫,接下來有什麼新作呢?
黃邦銓:即將完成的是跟林君昵導演合作的VR作品,與藝術家涂維政有關,是為高雄市立美術館即將成立新館所做的。我們根據高美館周邊的內惟埤,講述那邊的歷史,這個VR不像是一般人印象中的360度影片,比較像電玩的互動作品,虛構了一位日治時期的植物學家,還有那個年代會發生的事。
我個人也在嘗試一些比較小規模的、不是這種製作的東西。最近打算跟在加拿大的朋友做動態影像重複曝光的交換日記,把我的Bolex攝影機裝著膠卷寄來寄去,運輸過程碰撞造成的一些損傷應該也能在影像上看到吧。
黃邦銓(Huang Pang-Chuan),生於台灣高雄,畢業於平面設計,接著於法國投身於電影的世界。作品中常包含三種元素:回憶、旅⾏和傳統膠卷。以《回程列車》與《去年火車經過的時候》兩部作品連續兩年獲得法國克萊蒙費宏實驗競賽首獎,並於盧卡諾影展、IDFA阿姆斯特丹國際紀錄片影展及MoMA紀錄片雙週等國際影展放映。
圖 | 黃邦銓提供
發佈日期 | 2021年6月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