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Burden of Representation: Interview with John Tagg
Part 2
英文版最初發行於1988年的《再現之重──論複數的攝影與歷史》(The Burden of Representation: Essays on Photographies and Histories)已是攝影理論的經典論著,影響深遠。這部作品對以往未被納入攝影史論的攝影實踐形式投入關注,重新檢視日常作為證據的照片,拒絕了攝影作為紀錄現實的傳統思維,並審視了社會機構中的檔案機制、現代權力制度下的監控歷史,以及意義生產和真相建構的操作。
《再現之重》作者、藝術史學者約翰.泰格(John Tagg)親自授權影言社出版中文譯本,使我們有機會為台灣及中文世界讀者引介這本著作,對我們而言別具意義。在此特別邀請影像文化學者郭力昕與泰格教授進行越洋訪談對話,為批判地思索今日的「再現之重」帶來討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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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原載於《Voices of Photography 攝影之聲》第34期 〈光學玩具〉,在此分上下集刊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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訪談──郭力昕 Interview by Kuo Li-Hsin
翻譯──温澤元 Translation by Wen Tse-Yuan
從影像工具到控制網絡
郭力昕____我想回頭去談您對手機相機和自拍文化的描述。您說,既然人們善於在自拍時用手機相機的技術進行操作和操縱,並以「後製」來進一步調整他們的個人肖像照,他們對建構攝影圖像的概念並不是全然無知的。嗯,我對這個說法比較保留。以我從台灣社會看到的情況為例,根據我的初步觀察,不同年齡層的人,尤其是年輕一代,都忙著生產大量的自拍影像並上傳到社群媒體上。面對這些朋友放上社群媒體炫耀的照片,以及自己展示的影像,他們無疑是經驗豐富、深諳箇中道理的觀眾。他們清楚知道這些圖像都經過技術處理,讓自己看起來更好看。不過,這些在社群媒體世界中建構出來的圖像,仍然引發龐大的焦慮與壓力,無論是個人還是集體皆然,總認為其他人長得比自己好看。這種焦慮/壓力難道不是基於對攝影圖像的「目擊」功能的頑強信念嗎?這種信念如此根深柢固,以至於他們對操縱照片的知識完全派不上用場。更不用說在如今充斥假訊息的時代,新聞攝影仍然具有相當高的可信度,但是從理論上來看,使用數位設備的人應該知曉新聞照片其實能輕易建構捏造,來滿足政治或商業意圖。面對數位科技的壓倒性發展,以及商業鉅頭企圖控制民眾對現實的理解(尤其是透過各種形式的圖像),我盡可能不要抱持全然悲觀的態度。而且,我也依然認為新科技應該仍有新的使用方法及可能性。您對這些議題有什麼看法或觀點?
John Tagg____我的想法並不是指手機相機能培養出更棒、更精通攝影的攝影者。我的意思是,無論是否有意識地去理解,使用手機相機之時,你跟圖像或成像的關係,與使用具有取景器的相機時是截然不同的。這更類似於大畫幅相機,因為影像底稿與眼睛分離,而系統的結構傳統,尤其是框取的功能,也變得更外顯。這並沒有造就出一群天真的觀影者,他們並沒有投入和沉浸在相機和相機圖像的透明現實之中。此外,手機相機的圖像隨時都可刪去、可被替代,也可隨時調整修改,並能透過非光學的而是編碼的程序來進行轉化。同時,透過雲端和網路,圖像也立即被連接到一個可搜尋的儲存、檢索、整理、分類和標籤系統。透過這個系統,影像能在一個數位檔案中流通、分享和交換,其中重要的不是圖像的美學品質,或者,重點不在於被攝者的美感水平,而是按讚跟追蹤者的速度以及數量。把對追蹤者數量與速度的迫切需求當成自我價值的衡量,才是摧毀這麼多年輕人的原因。
這一切確實並不會造就更優秀、更了解攝影問題的攝影者,但這確實和單純的觀者與熱衷於捕捉的眼睛這套模式相左──這並非表示攝影系統不是一種捕捉工具,在投資幻想以及打造主體的層面上運作。我稍後再來討論這個議題。我想先補充:對手機相機綜合體的理解,其實也破壞了攝影裝置作為一個純粹光學系統的想法。而此最讓人關注的是,我們從手機相機系統中學到的東西,可以套用在攝影技術與攝影實踐的較長歷史當中:相機始終只是一個更廣泛的組裝(assemblage)或「部署」(dispositif)的一部份,並與不斷發展的非光學技術和處理、儲存、檢索與分類技術相互關聯。比方說1890年代的偉大發明──現代的直立式檔案櫃,就改變了資訊處理與歸檔的方式。
相機與文件櫃──吉爾.德勒茲(Gilles Deleuze)與菲利克斯.伽塔利(Félix Guattari)的獨眼人與獨臂人1,將神奇的捕捉與法律規定的屈從連結在一起,作為新的資訊技術的公理過程,主宰著一個巨大檔案設備的公共與裁決功能。然而,這個設備並不單純是機器層面的問題。反之,正如傅柯強調的,它是技術、話語、立法框架、脅迫和強制的具體策略群,所構成一個實踐與權力關係的網絡,並產生了一個積極的知識領域。在話語機器和話語經濟的雙重作用下,這個機器加速並倍增捕捉和主觀化的過程,以至於身份成為一系列無休止的分離。透過這些分離,這個機器將屈從的存在工具化,並且在同一個運動之中使其資本化。
您提到的手機攝影系統、自拍以及新聞攝影系統,只是一個複雜組合當中的齒輪。正如喬治.阿甘本(Giorgio Agamben)所堅信,這個組合無法透過旨在正確使用機器的公民自決與道德監督來得到救贖。這是一個無法被接管和清除的機器,因為其運作是歷史和政治問題的一部份。即便如此,它依然是一個必須被理解的機器,這段理解或許可作為其毀滅的前奏吧(誰知道呢?)。
再現之重──論複數的攝影與歷史
The Burden of Representation:
Essays on Photographies and Histories
by John Tagg
影言社出品
繹目書系01|190 x 130mm|精裝|352頁|初版|2022年6月
ISBN 978-986-96995-3-2
邁向複數的攝影史
郭力昕____面對被不斷擴大升級的科技噱頭和視覺機具的誘惑所驅動而幾乎無法戰勝的機器,以及從中已經明顯可見的全新的全球性控制與法西斯主義,當我們在閱讀《再現之重》這本發人深省的著作時,您會建議中文讀者抱持什麼樣具體的意識或反思呢?我們如今面臨的挑戰不僅來自全球規模,同時也來自特定區域背景。您的研究所依據的案例和文本,基本上是來自西方歷史與社會。儘管從中產生的思想和理論往往能夠跨越文化或經驗的侷限,但當您的著作進入台灣這樣的社會時,您是否有特別的建議或提醒要與讀者分享?
John Tagg____當然,這本書來自前數位時代,不過正如我們所討論的,書中對攝影技術和攝影圖像運作並具意義的系統、組成與話語體制的關注,不僅將焦點從針對單一攝影圖像上拉開,還讓我們得以建立歷史連結,破除類比/數位區分的簡單概念──「類比」一詞在此也有很大的問題。同時,您說的沒錯,這本書探討的範圍確實侷限在歐洲與北美地區。我們不得不說,如我們所見,1970、80年代的攝影理論(實際上是更廣泛的文化理論)必須在其自身時代背景下被理解,但本來就也隱含著一種普遍性的風險。攝影系統的全球特徵與異質性,打從一開始根本就沒有被有效地探討處理。
在此,一部份的難題當然是語言技能,但同時也有翻譯的問題。我這麼說,並不是指這只是一個從某個特權角度來傳播理論的問題,否則這就只是在呼應某種很不嚴謹的論調:攝影科技與技術在全球範圍內離心式散布。傳播與翻譯永遠是一種交換過程,比方說:中文的「shèying」、韓語的「sajin」、與日語的 「shashin」或許皆是「攝影」的稱呼,但這些詞彙並非「photo-graphy」、或 「light writing」的單純翻譯。它們都有差異甚鉅的詞源,都屬於非常不同的傳統與知識組成。所以,我們在此探討的,並不純粹是一種從核心傳遞到邊陲地帶的西方技術;這裡所見的是一種複雜的地理環境,而橫越這片地理環境,一個本身不具備任何意義的技術被徹底重新編碼。如我以前的學生和同事Zhou Dengyan、Oh Hye-ri與Kugo Kasumi的作品所示,這也開闢了一條路徑,讓我們得以針對特定歷史、特定實踐框架、特定攝影意義制度和特定歷史衝突進行各式批判探討。
然而,在此我們必須留意,由於我們並不是在帝國的普遍性與地方的不可協商性之間做選擇,因此在地方的特殊性之間存在著協商與連貫。這種協商與連貫的概念或許能用「翻譯」這個詞彙來傳達──作為一種傳播、轉述與轉化手段的翻譯。畢竟正如我先前所提及,回到我們共同論述中最基本的術語,中文世界裡創造出來的「攝影」(有「捕捉影像」之意)一詞,與約翰.赫雪爾(John Herschel)爵士在塔爾伯特(Henry Fox Talbot)的光繪圖像(photogenic drawing)、或與涅普斯(Joseph Niépce)的日光蝕刻法(heliograph)之間取捨出來的「photography」毫無瓜葛,這個字的希臘字源中隱含著「光的書寫」(light writing)的概念。當我們考量到十九世紀時期各種用來指涉攝影、相互競爭的術語時,這項差異就更加明顯。這些術語與韓文的「Sajin」(사진,「寫真」之意)一樣,主要是指真實或準確描寫之像,這正是相機的產物首度被吸收的既定文化實踐領域。
因此,我們渴望的是一種相互的翻譯工作──不僅是單向,也不僅是術語與文本的翻譯,而是歷史、系譜、話語範圍以及可被拍攝的世界的翻譯,永遠不會將不可翻譯的事物忽略,但永遠也不會受其束縛。我用英語向讀者傳達這些,但當然,讀者之後會以翻譯的方式閱讀。然而,在我們這場跨越半個地球的對談當中,每次提問和回應之間的十三個小時的時差,並且冒著誤解和誤譯的風險,我們所能做到的不僅只是一個開始與起頭。這是一種交流的模式,而在這個模式當中,多虧《攝影之聲》的編輯、翻譯與顧問,這本三十五年前首度出版的書能再度踏入一個新的世界,同時也重新回到我身邊,重啟編寫、更新,告訴我一些我當時不知道的事⋯⋯為此我要表達誠摯的感謝。
郭力昕____您發人深省的回覆,極大地協助了讓我們進一步思考《再現之重》當中的論述。約翰.泰格教授,謝謝您。
註釋
- 在法國哲學家德勒茲與心理學家伽塔利合著的《千重台:資本主義與精神分裂》(A Thousand Plateaus: Capitalism and Schizophrenia,1980)中,當談及國家的權力統治時,以「獨眼人」與「獨臂人」的概念描述國家機具(state apparatus)的縝密運作。「獨眼人從他唯一的眼睛放射出進行捕捉的符號,這些符號能在遠處連結」、獨臂者則「舉起唯一的手臂,將其作為權力與技術、法律和工具的要素」。泰格在此以這兩個角色指稱現代權力網絡的運作結構。 ↩︎
約翰.泰格(John Tagg),紐約州立大學賓漢頓分校藝術史特聘教授。1949年生於英格蘭東北部,現於紐約生活和工作。
郭力昕,影像文化評論者,政大廣電系兼任教授。
整理 | 編輯部
發佈日期 | 2023年12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