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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林舒的《鴆》

文 / 鍾林春

鴆。

林舒原是畫畫的,在他的小縣城,他高中畢業那年,只他一人念藝術去了。他日後轉到攝影,多少有些偶然。但他本是率性的人,走什麼路,大抵是很堅定的,怎麼走,又是隨遇的。

他的攝影作品裡,我最愛的,還是《鴆》系列。明明是一列山水,取了一個毒鳥的名。若說他曾養過蜥蜴、蛇、刺猬,種種,是否更怪了?奇怪的其實是,他這樣的人,竟然有決心去做這麼大的一個工程。看他平日,愛喝酒,愛抽煙,骨子裡是一個文人,插上髮簪又像一個道士。

為何選山水?

依林舒,山是他接續傳統藝術之精神的一種依附物。於今年月,國在山河破,有人取之,表為殘山剩水。林舒不取,他還要尋一尋。他找的,就是名山大川,端賴文化之積也厚,它們所幸有舊時模樣。

林舒,《鴆》 | 林舒提供

他拍的山,或水,乍一看,多是烏漆抹黑的,一片渾蒙。也沒有幾張不嚴重漏光的,若黴,若蝕,有生命在。見過他之前的《滴答》的,或會詫異。 《滴答》清冷,簡直有精神潔癖。 《鴆》怎麼如此的亂?

林舒原用心的,其實仍是之前的拍法,謹嚴的。恰他也帶了另一款相機,才得自己造自己的反。他在心裡頭跟之前較勁,而愈發放肆,近乎狂狷。他確有些脾氣,卻本是甚謙虛的人。其實,若無謙,無涵,要狂狷,能到哪裡去?每個人心裡,其實都有兩股力量在拉扯。在按下快門時。在怪無聊地發楞時。在忽而發力時。

回到《鴆》中,林舒多處都用了多重曝光這一技法。依他,反覆地在同一個地方按下快門,就似作畫。但這技法,卻其實是偏於油畫的?而以相機作山水,亦無可避免的,落入單眼透視。彌補之一,或就是並置。這在他的成片中,多可見到。

林舒,《鴆》 | 林舒提供

但這到底只是技藝上的事,林舒更在乎的,還是那種一下下按下去時的恣肆,甚而一任底片交疊,再一併衝出,亦不裁剪。有時各種錯亂,有時還多污斑,參差多態的,間或令我想起徐渭的畫。你若不接納,會想這算哪門子啊?你若接受,或又會覺得這樣做很痛快。至於究竟為何這麼做,他自己也說不來。從渾蒙中來的,就還是留給渾蒙好了。老子說的多好,「惚兮恍兮,其中有像;恍兮惚兮,其中有物」。至於說,那山最真切的是什麼模樣,最好的光景又是怎樣的,嗯,這些是不要緊的了。

但林舒的恣肆背後,分明有一聲嘆息在。雖然一個人在途上,行行重行行,此身更在青山中,盡興,已經夠了似的。

我們的時代,似乎是每況愈下的。理由是,那些我們素以為好的,悄然顯然逝去的,都太多了。似乎也只在往回看時,感得到,一代比一代多情。在試圖尋找中國最好的事物上,其實我們都是悲觀主義者,雖然平日裡也一副嘻哈喜樂的樣子。對所有的不堪,也都承受的,只是不甘心就這樣無可奈何下去罷了。在此之外,可冀一補的,就是想像力了。

林舒自說: 「在我看來,中國最美好的事物大多已經離我們遠去。用相機試圖展現逝去的美而不去關注進行中的一切,看起來十分荒謬,但是我想,假如攝影是藝術而不是工具,這個問題就不存在,相機的確是我想像的工具,我用它來連結我眼裡看見的與心中所想的,『外師造化,中得心源』在我對攝影的理解中,依然是真理。」

對他,這是一種接續,甚可寶貴的。

林舒,《鴆》 | 林舒提供

但林舒並未只為接一個什麼傳統。傳統若謂有可接,已然是死的了。在他的片子中,我們看到的,要更多。那即是,一種靈性,山川萬物有靈的那種。與他自己的,在生命的某個縫隙處,呼應上了。成心去捉,反是摸不到的。但敞開,無所求時,它又在那裡。

山水之為情懷,本不是可溫習的。因山水本身,並無所謂精神。山在那裡,水在那裡。在那裡,所有那些放任自生的植物,都只依一己之性,四時生長收藏,依自然之節律。而依時,是必得等待的,要等得起。自然是等得起的。等不起,終是徒勞的。

山水若不是這些,又是什麼?

哪個時代,自然萬物過得不怎麼好的,人必大多也不可觀。如何判斷?看他是怎麼待一座山,一條水,一棵樹的,就可想見了。

林舒,《鴆》 | 林舒提供

我們這時代的人,很多怕已忘了:人禀天地之氣而生。天地氤氳,萬物化育。天食人以五氣,地食人以五味。氣從以順,真氣內守,神明自生。倘若,氣不從乎天地以順,欲過縱而顛倒夢想。我們失去的,就不只是山水。我們愈發的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來的,自己與天地萬物的連通在哪裡。古人知道,但我們大抵堵住了。

對我們的時代,林舒的《鴆》,確是有毒的。它在邀請。我們看過,大概還要回到城市中來,就像林舒自己。但顯然的,我們跟著中毒了。他媽的,這傢伙真會取名。

我只嫌它,稍稍駁雜了,不經意還帶出一點燥氣,將我拽回。也好,這樣的林舒,才真實。


鍾林春,1984年2月出生於廣東,曾任三影堂圖書館君,現居北京,自由撰稿人。

林舒,1981年2月出生於福建,曾任《週末畫報》,《城市中國》攝影師,現居北京,自由攝影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