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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探攝影裡的身體與性──兼論荒木經惟的女體攝影

荒木経惟,《Eros Diary》,2015年

文/郭力昕

(本文原載於《攝影之聲》第9期,2013年)

性、身體和情慾,永遠是攝影最引人注目的題材,一如網路色情資訊/商品,持續為網路使用人次最多的一類內容。廣告攝影最有效的視覺元素或代言方式,是刺激身體慾望的符號,年輕性感的女體則是最大宗;展示和販售攝影圖片書的書店裡,人體/裸體攝影集總被最頻繁地翻閱,書頁上烙印著無數手指翻閱後的厚黑污垢。而以人體藝術為名的創作,則一直是攝影發燒友歷久不衰的沙龍攝影題材。

身體與性,從來是藝術表現的一大主題。繪畫、素描、雕塑、工藝、設計等各類視覺藝術,也有大量的動人或不動人、深刻或粗俗的創作。但唯獨攝影這項視覺藝術形式,也許最有效地提供了觀者情色或慾望的閱讀效果。這大約涉及了攝影的某種「複製真實」的特性:羅蘭‧巴特說,攝影乃是一種「沒有符碼的訊息」,至少在它的表面意思上。照片裡的身體,立刻的閱讀效果,一般不需要符碼意義的翻譯或轉換,它是直接的感官經驗:視覺的,甚至觸覺與嗅覺的。一幅身體的繪畫,「赤裸」可以同時是感官的和概念的;在一張照片裡,裸體即便為著概念而呈現,我們也先被撲面而來的身體經驗,佔據了注意。

因此,當我們總是在所謂的「人體攝影藝術」作品裡,故做鎮定或優雅地暗自回應著那身體所發出的性慾召喚時,攝影裡身體與性的「是藝術還是色情」,恐怕就不是真正的問題;在不同的程度上,所有表現人體/裸體的攝影,都有色情(pornographic)或情色(erotic)的成分。一般使用色情,會想到那些比較「粗俗」之成人雜誌或成人電影裡的春宮圖,而「情色」這字眼,好像相對地比較高尚、藝術、有文化一些。然而,色情照片未必不能提出好的「性政治」問題,而情色藝術,則有可能只是穿著精緻外衣的猥褻之作。

比較需要思考和檢視的提問方式也許是:攝影裡的身體、性、色情或情色,是否被「問題化」(problematised)。也就是說,我們期待於攝影者的,是他/她能否在具有色情/慾望本質的人體攝影裡,複製既有的慾望之外,還能提出對性與慾望的新的認識、觀看角度、或問題意識。

西方文化一般比較勤於對身體進行閱讀、思考或提問。他們的攝影家,對人體攝影的表現,也相當多元。在商業廣告的攝影創作場域,把女性身體和情色慾望等同起來,並以設計創意強化這樣的慾望想像者,大有人在,美國當紅的時裝攝影師Terry Richardson充滿性暗示的照片,即是一例,這也是閱聽大眾最常見、熟悉的一種身體與性的攝影。另一方面,將比例姣好的女性身體,以雕塑概念的擺置、光線設計、環境安排,成為一種優美的線條與造型展示,或者一種風景,也有很長的傳統,如Edward Weston或Bill Brandt的女體攝影。這種看似「去情慾」的、「理性」的身體造型設計或美術練習,一向也是人體攝影一種不斷傳承的創作方向。

再一方面,我們看到許多西方攝影家,能從身體和性的心理、社會、政治等等面向,通過影像提出尖銳的觀看方式與意見。Duane Michals以描繪夢境的單張或連作概念,解剖慾望和死亡的心理和潛意識;Cindy Sherman以自己的身體為展演媒介,或替代女性身體的道具材料,呈現女性的社會處境或心理狀態;Nan Goldin也以自己和友人的身體,讓我們逼視勞動階級和下層社會赤裸、粗礪但真實的情慾與人生;Robert Mapplethorpe以年輕飽滿的黑人與白人男性的裸體,語意複雜地再現了男同性戀、階級差異、陽具崇拜、膚色心理等等的現實社會課題;而拍攝大量自己垂老身軀的John Coplans,則通過對自己身體各部位的審視與細描以提示我們,人體攝影並不需要囿於年輕姣好的女性裸體。衰老的男性身體,一樣有其影像的動人力量。

安東尼奧尼,《春光乍洩》,1966年

相機和攝影術是西方工業文明裡的產物。西方文化有趣的一個現象是,他們常發明了工具、科技、或價值,這個文明裡的許多人很快地利用或濫用它,但在同樣的那個文明裡,也有人反省、批判它。攝影在過去很長一段時間裡,是以男性為主的事物。拿著相機(加裝長短不一的鏡頭)拍照這件事,不僅被視為一種獵取或掠奪,也常被視為性行為的象徵;相機如槍,按快門如發射子彈,也可想像為射精。安東尼奧尼的經典影片《春光乍洩》(Blow up)裡,時尚攝影師拍攝女模特兒的一場戲,雙方由遠而貼近、而急促炙熱、短兵相接;鏡頭運動(電影的攝影機、與片中攝影師手上的相機)、台詞、和表演方式,完全模擬著一場淋漓的做愛經驗。安東尼奧尼畢竟是大師,四十年前的電影裡,就如此深刻的呈現著攝影文化的許多內涵。

但攝影只能停留在這樣的想像或象徵裡嗎?拍照這件事,放在身體與性的議題上,只能是異性戀男性對女性身體慾望的替代工具?過去男性比較有機會玩相機,女性在社會化的過程裡,因為相機的某種攻擊性格,而大抵不欲使用或被排除在攝影創造之外。當今日的拍照行為,早已經泯除了性別差異,而人人皆可攝影時,拍照為何不能從(男性之)性行為/性攻擊這個意念,發展為對性/情慾進行多元反思的媒介?

我想到東方社會裡,以攝影表現性、身體和情慾/情色,而聞名國際的日本攝影家荒木經惟。荒木的女體/情色作品,雖然引起爭議,但似乎受到更多攝影愛好者的熱愛與推崇,在日本、歐美和台灣,都有著眾多的支持者。荒木是一位多產且有才華的攝影藝術家,他的作品也不止於女體攝影,許多各類題材的影像,例如關於東京城市的作品,相當令人激賞。然而,他備受推崇也遭到議論的女體/情色攝影,恐需要再爭辯。

荒木的情色影像,主要內容包括以年輕女體為大宗的各種年齡、身材的女性裸體,被綑綁的女體(赤裸或穿衣),女性下體的特寫(時而搭配動物模型道具),「影像日記」裡的各種女體、或作者與女性被攝者的留念,女童/少女的清純模樣或「走光」照片,等等。他也曾隨地取樣地拍攝過一批東南亞和台灣的女性。而穿插搭配在不同攝影集裡女體之間的照片,則常是飲酒作樂的男性,象徵死亡的花朵,或者自家陽台、與他的貓咪奇洛。

直接而生猛的呈現女體,與男性對女體的色情慾望,是荒木女體攝影的一個特色。這個特色雖然可能引起部分女性觀者的反感,但他仍被日本與國際藝術圈肯定、讚揚。我仔細閱讀荒木的女體影像,認為他的作品除了比較驚世駭俗、語不驚人死不休,並沒有什麼藝術深度,更沒有想法。當然,荒木自己的說法是,他的攝影沒有思想,也不屑提供什麼思想。他大量的拍照,就是反映直接的感覺、情緒和身體經驗。這個說法,似乎很具有說服力或吸引力,因而成為他對女體攝影的一種藝術主張。

荒木経惟,《Eros Diary》,2015年

使荒木的女體攝影成為藝術而非垃圾,還有一串可能的原因,成為合理化其女體攝影之藝術價值的支撐。首先,荒木對女體似乎一視同仁,偶爾也拍年邁的女性裸體。他對自己的男性慾望,也總是誠實告白;他言行一致,大剌剌的拍女體,以相機代讀者進行女體的窺視,也宣稱常在拍攝前後跟他的女模特兒做愛。他以坦率快意的言行,挑戰虛矯的禮教,也在這種痛快之中,取得了做為藝術家在創作和言行上的特許執照。

其次,荒木與妻陽子曾擁有的一段甜蜜美好的愛情生活、共同創作、和真摯感情,以及他之後對亡妻的傷逝與懷念,可能讓讀者相信,荒木和女性之間,並不只有遊戲和肉體關係,也有倫理與認真的時刻。他的女體情色影像,常與死亡的意象連結,似乎更證明了這些年輕女性肉體的展現,可能是來自對亡妻或死亡本身的一種沈思與體悟。這又增加了其作品意義的份量。陽子的遺照、荒涼的陽台、甚至鬼靈精怪的愛貓奇洛,都增添了荒木憂鬱的、藝術家的氣質,這些效果與氣氛,都神秘的轉嫁給這些女體照片,賦予了它們某種「藝術性」。

有些人可能對於荒木女體的裸露方式、類似色情片的姿勢、和綑綁S/M(施虐/受虐)的凌虐概念,不以為然。但荒木可能會說,這些都是日本的文化與傳統(例如,Kinbaku/「緊縛」文化就是一種日本的儀式),他只是忠實再現,並無誇張扭曲既有的身體語言。同時,眾所周知,願意做為荒木之女模特兒、任其擺佈的日本女性,不計其數。

因此,荒木經惟女體攝影的問題,於我而言,並不在於窺視、緊縛、或遂行攝影/性交慾望的行為本身,而是這些攝影作品的意念太粗糙、貧乏:它們只是不斷複製日本現實世界裡,男性對性慾/女性身體的既有想像模式(所有的概念都可以在日本A片裡看到),或者只是一種接近動物性的觀看與慾望操演,沒有多一層的意涵,或新的想法。

例如,荒木對於日本緊縛文化的影像複製,有什麼話要說的呢?這個文化儀式的來源,是日本中古世紀對女性囚犯的一種公開凌辱方式,它可以喚起男性旁觀者的變態性慾,使女囚遭受更多的痛苦,以嚇阻大眾。究其根源,則做為「傳統儀式」的這種日本式性文化,為何值得荒木以攝影來炫耀和發揚?又如,荒木在《寫真的話》裡,明白表示女童的「走光」照片,帶給他興奮與迷戀。這種日本男性對「幼齒」或女童的特殊癖好,如果不是讓全世界所有男性也跟著變態地興奮起來的話,我們為什麼不敢提問,此種關於身體與性的攝影,藝術價值究竟在哪裡?它為什麼具有無需質疑的普遍價值?我們被荒木大膽「開放」的照片震嚇、衝擊,無語之際也失掉了提問意識,只能胡亂跟著拍手,否則怕別人說自己的性尺度保守。

身體與性的攝影實踐,可以直觀、直接,各種離經叛道的心理狀態、複雜情緒也可訴諸影像,但是要有問題意識。反智、或沒有能力將影像創作問題化的人體攝影,只是以貌似開放的女體照片,鞏固了異性戀男性中心的一種對身體與性極為保守的性文化。這種鞏固便宜了誰,不言可喻。對身體與性的保守、單調、缺乏想像力、缺乏對身體政治之進步話語的影像操練,無論是發燒友、廣告攝影師、或知名藝術家,最後都可能只是將身體和情慾的題材,繼續進行工具性的剝削,難以讓身體與性的題目,成為生命經驗的啟發。


郭力昕,影像文化評論者、國立政治大學傳播學院教授。

(本文原載於《攝影之聲》第9期,201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