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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六二.夏日

文──張照堂

提起筆來一面寫下這些文字,一面瞧見手背上的皺紋與黑斑,不禁想起三十幾年前光滑、亮麗的身軀,在新竹五指山上,五〇年代一個初夏。

一個頑石般的裸身軀體斜置於山頂上,沒有頭顱與四肢,宛如一座無言頹倒中的石碑。回憶起來,那真是一個非常寧靜的午後,烈日炎炎,映射著無限的青春、自由與解放⋯⋯。但到底是如何一種心境,令一個十九歲的少年揚棄了傳統的畫意或紀實攝影,按下他第一張至今仍揮之不去的幻景魅象?

當時是個喜歡文學、藝術,愛看電影、作夢的矇矓學子罷,未入世的青澀人生觀竟也早熟或強說愁般地如此沉重。那個年代,在保守、閉塞的社會與政治氛圍下,來自西方思潮的存在主義、荒謬與殘酷劇場、超現實繪畫、文學等懾服了一批年輕不馴的心靈。它刮起一陣風,當時的我和黃永松是其中兩個又熱又酷的追風者,飢渴蠶食著相關場域的思緒與訊息,我們自以為是夜半中孤獨、虛妄的狼,不時想推開窗子向外嚎叫。

一九六二年初夏,我隨著永松登上竹東五峰鄉五指山,借宿在觀音禪寺中。他帶著準備聯考的書本與畫具,我帶著大哥的相機,計劃在山上消磨幾天悶熱、無聊的假期。我們爬到山頂上,在一望無垠的視野下呆坐。既然帶了相機,總要按幾下快門,但用什麼來面對這樣浩瀚又寂靜的大自然呢?我想只有人體了。永松在我吆喝下,二話不說地脫了衣裳。但我應如何處置一個身體呢?我不要一幅素描或雕塑般的僵硬身體,頭顱與四肢都很累贅、無趣,我想的只是一個單純、異類的壺形背體。但它端正地座落在那兒又太死板,它必須傾斜才能與大自然產生一種韻律與張力的互動關係。於是永松弓起身子傾斜,我將120相機盡量放低。當我屏住呼吸凝視觀景窗時,不知道以三根手指斜撐身子的黃君心中想些什麼?我想到達利,想到亨利.摩爾,想到創世記詩篇,也隱約想到羅丹的《地獄門》。當按下快門,我們兩人都知道完成了一件快意的工作,至少我們之前不曾見人這麼拍過。


三年後,這張照片見光,很多人對那個「慘白僵瘦的赤裸男體」有激烈爭議與猜疑,他們在報上寫文章,有的說,這是頹廢派的遺孽;也有人說這沒有頭部的男體有如一個夢魘,彷彿已被苦悶的絕望所吞噬,很灰、很悶,但也很真的感覺;有人甚至拿它來和郎靜山的作品比較,說它極具現代感,郎老變成十八世紀的舊古董。奇怪,一粒米養百樣人,或許當時我的拍照心情有些空虛與憂鬱,但也充滿熱情與欲望,是一種肉體的禮讚與被大自然包容的渴望。那種情境毋寧更強烈的提示,是一種生命與自然之間的對話與凝視罷。眾論紛紛,其實說穿了,這只是一個血肉之軀的化石罷了,把它想成石頭,會呼吸、會沉思的一塊大石頭,不太規矩地晾在陽光底下,不就沒事了。

石頭不需要記憶,不用說話,正如大自然不必叨擾人們費心去命名一般,它們兀自存在,它們都是恆久的,不若人體那般短暫。

從山上下來之後,我好像知道自己的攝影走向,就一頭鑽進去,這「慘白而僵冷的人體」陪我陷進一場影像迷宮的不歸路。

一九八五年,我在陽明山擎天崗的草原,拍了另一張照片,一匹白馬的巨碩臀部面向著廣闊的田野山脈與天際雲彩,我驚覺那不是昔日五指山上互相對峙的類似情感麼?過了一年,我在新竹五峰鄉的矮靈祭中,又以低角拍攝到一隻被綑綁之後橫臥地面的豬仔背影,牠面對環繞的山峰,那巨大的肉身實體似乎宣告一種不容忽視與冒犯的意志。從人體、馬臀至豬仔背影,跳躍了數十年的時光,卻似乎傳續著同一種不很明白的直覺與暗示。現實的他們是極其微小而平凡的,或許因為頭部與四肢都被隱藏,將自己以一種異樣而具臆測空間的形狀巨碩地亮在自然中,我們更能感知那躍躍欲出,卻陷困於軀體內的生命靈魂罷。

外在的張力,內在的想像,五指山上的那塊石頭,教會了我日後如何走光影之路。


回憶起來,年輕的大學時代,我們並未實際觸及社會、民間的生存狀態,而較活在知識與概念的執意吸吮中。自己尤其著迷於營造類似文學或劇場意象的影像風格,於是尋找可以對話的玩伴,刻意地妝扮擺置,仿製一些可以撫慰私己心靈的解藥。黃華成在當時的一篇文章〈無聊的張照堂〉中說,他的作品是「做」出來的,那些頹倒的人體、沒有頭部而直立的人、張著模糊眼洞的孩童⋯⋯。黃君老氣橫秋地批評說,這些照片只會簡單技巧,不善於構圖,不做暗房功夫,每一張作品中總有一、二疵垢被人發現。最後他又加上一句說,然而這些煽色腥的悲劇性畫面卻具有逼人力量,充滿熱愛生命的關注。黃華成說我「對生命的熱愛關注」,一如邱剛健問我:「你自慰嗎?」這樣的話,令人搔首、不解。三十年後,回想起這樣的質問與評斷,我當時似乎應該跟他們說,我還年輕,我在自立自強呀,你們頂無聊。

那確是個純真又迷惘的年代,年少的孤單與無助,心靈空虛但也不致慌亂,一種自在、漫遊的追尋,前程未知,冥冥中似還有個方向。荒廢與蒼白是當時的切身感受,凝視與失焦則是慣用的技法。當然也嗜愛造型上的邪異,以增加衝擊力。平凡、自然在當時是十分令人厭煩的。為什麼那兩個站在廢墟前的孩童顏臉失焦?因為清晰的他們顯得那麼平庸無力。為什麼許多人體去頭去肢?因為一個正常的人體那麼乏味,缺少撞擊與新意。為什麼那些人的頭上套塑膠紙、戴面具、擦白粉,或許他們要自溺、折磨或改造?當面貌改觀,我們悚然一驚,那會是下意識中的夢遊幻界嗎?還是咫尺天涯的現實人間?

一九六五年我在澎湖服役,卡繆的《異鄉人》、杜斯妥也夫斯基的《卡拉馬佐夫兄弟》,以及休伍.安德森的《溫斯堡.俄亥俄》是我在營裡一讀再讀的三本書。休假日,我時常揹著相機一個人孤單地走著,在陰暗的天色及冷冽的海風中,尋找空無。荒蕪的原野是空無,筆直的道路是空無,無所不在的地平線更是空無。我常在海濱的墓地與沙灘上的貓、鼠棄屍旁佇立許久,自以為在那裡找到了生命。或許,年少的孤寂能預知或撫慰老邁之後的唏噓罷,我在昔日的造像中,看見自己的失神與蒼涼。

如今回過頭來再瞧瞧鏡子前後的自己,不也有點緬懷和失落麼?少年的夢,出發尋找心中一塊幻象淨土,或將身體擱在山頂上,陽光普照,安靜瞭望;或將腳步印在無人行走的荒路上,啪達啪達地走著,彷彿海風仍在今日的耳際間吹響。當歲月流逝,想及三十年前的光影留駐,想及失焦的童年眼穴,想及島嶼上陰涼的景色,想及山峰間亮麗、磊落的肌體⋯⋯, 我站在樹蔭下,不停地甩手。

本文於1996年發表在《中國時報》人間副刊,現收錄於《文。張照堂》(影言社出版,2018年)
插圖出自《文。張照堂》


張照堂,1943年生於台北板橋,藝術家/文化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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