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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像為影像本身:論「借光:陳傳興攝影展」個人精神史第二部

文/林芷筠

「借光:陳傳興攝影展」個人精神史第二部是為陳傳興系列攝影展的第二階段,呈現陳傳興長期以來對於影像美學與影像本質的觀察。從展覽名稱「借光」可見,這是一次關於「光」、關於影像的深刻思考,將攝影帶回影像本質的討論,以「光」為核心關注對象。光在拍攝當下從被拍攝物體反射進入鏡頭,經過光圈並到達底片,再透過沖洗、放相,直至被肉眼觀看。過程中光不停的轉譯,光沒有實體、難以掌握,看似存有、卻又空無。

突出影像的物質性,是「借光」一展的論述核心,它如同散文電影(essay film)一般,以特定的影像文法與展示策略強調作者的觀點,使影像及展覽皆能成為一種思考的形式,並在創作與論述之間產生反身性的思考。作者的主觀思維與清楚的自我意識,自我揭露了影像創作背後的過程及特性,觀者亦能在展覽中意識到作者自我揭露的目的在於重探光及物質在影像生產過程的角色。

攝影經常被視為事實的載體,它被賦予再現真實的任務,以及記錄歷史的責任。但攝影本身並非完全透明,攝影的拍攝角度、景框選擇、構圖策略,都可以被持有影像機器的拍攝者操作。當觀者將攝影誤認為真實,並把對事件的認知建立在此基礎上時,可能僅是以拍攝者的視角觀看,此一無法排除的風險使攝影的客觀性受到質疑,影像的見證特質有所動搖且充滿危機。

陳傳興在「借光」系列展覽中揭示的便是對影像再現特質的挑戰,個人精神史第一部展出的多為陳傳興大學時期在台灣各地拍攝的照片,從個人的生命經驗出發,拍攝父親去世時的招魂場景、觀音山墳場,以及戲曲、民俗活動等題材。陳傳興感受台灣強烈的光線與溫度,以「野性」的內心狀態自由創作。而此次個人精神史第二部展出的是陳傳興在1970年代赴歐洲求學時期的攝影作品,從亞熱帶移動至溫帶地區,除了溫度與光線劇烈的改變,在接觸歐洲思潮後對於自身的精神與認同產生不安,並提問及檢視影像本身的構成以及生成原因。在完整思考這些問題前,顯像顯得困難且不可行,這或許是陳傳興將作品擱置了四十年的原因,利用漫長的時間自我引導,並以「借光」呈現個人的精神與影像思索之轉變。

拍攝與放相、展示的時間差,使得陳傳興對當時時空、光線、景象,以及影像內涵產生全新的詮釋。另外,暗房是讓影像得以存在、讓觀看得以成立的要素,若無暗房工作、沒有相紙之承載及光的運動則影像無法在觀者視網膜中成像。這緩慢的影像生成過程、長時間的影像擱置、延後與等待,基進的挑戰了攝影如何顯影及為何顯影的根本問題。

此次展出的多數作品皆有明確的拍攝對象及敘事空間,例如機場、列車及街道上的人群,或是工人、卡車司機與屠夫等人像,同時包含陳傳興的歐洲生活即景、對種族與底層工人的關注。偶有作品反映出他對光線的熱愛,包含窗戶上的乘客倒影、行人的快速移動,以及將黑色與白色廁所並置而產生對比的視覺韻律,都暗示了光的存在極大程度的涉入攝影本身。影像雖然僅捕捉到景框內的被拍攝者,但影像生成的內在動機由景框內與景框外的事物、拍攝者與被攝者共同構成。

陳傳興的作品並未刻意排除紀錄性質或營造抽象畫面,但透過創作及展示策略將展覽的核心提出具反身性的論述。展場設置一昏暗的獨立展間,展示轉印在銅版上的影像、名為「霧室暗影」的生態箱,以及以車站月台照片衍生出的放相實驗。陳傳興將影像轉印到銅版上,襯以不平整的鉛並塗上蜜蠟。材質表面的痕跡與觸感,破除了攝影的平面性,將觸覺性帶入感知經驗。皺褶及不平整的表面,對比攝影發明之初襯以絲綢細心收藏的狀態,攝影的珍貴性與收藏的目的在今日更為淡薄。

展間另一面牆記錄了反覆的放相實驗,透過不同的暗房操作,調整曝光時間、階調處理等手法改變成像的結果,同時考量空氣、濕氣、光的方向、攝影的位置等影響影像的因素,最終使每一張照片呈現不同的明暗對比。由此證明暗房工作能以同一張底片創造相異的成像成果。這無疑再次強調了影像再現的脆弱性,以影像為建構認知的策略更顯不穩定。而展間中央的生態箱則翻轉了影像生產模式,生態箱對照達蓋爾的銀版攝影法,回溯攝影術的起點:死亡。攝影與死亡緊密扣連,當照片將某個歷史時空凝結於相紙之上,也意味著拍攝當下的死亡且不復返。而銀版攝影術使用水銀蒸氣顯影,在操作過程可能因水銀中毒導致操作者死亡。生態箱改以熱蒸氣、土壤、木頭及熱感應底片構成,讓攝影從死亡(拍攝當下的死亡與放相可能帶來的死亡)走向有機體,攝影的基調受到顛覆式的翻轉,同時呈現出顯影的原初狀態。

「借光」是一次散文式的展覽,從延遲了四十年才重新放相、展出的攝影作品,到展覽中的影像裝置與放相實驗,陳傳興強調光與影像物質的重要性,並企圖論述顯影過程中,無論是底片、相紙的材質、曝光時間、放大機的調性,每一個環節皆能延伸底片的可能性,相紙上的銀粒子的組成狀態也隨之變動。當攝影影像可由暗房操作改變,攝影的調性也會因材質與展出介面而有所不同時,攝影「原作的」(original)概念被徹底打破,原作的神聖性與珍貴性消失於影像中,影像的生命力不被凝結在成像當下,而是藉由光的中介朝向更為多元的樣貌。

伴隨作者的主觀意識與反身性思考,展覽在創作媒材特性與影像美學的探究得到彰顯,使影像敘事內容僅為展覽論述的輔佐而非核心。於是,觀者不再過度依賴視覺感知,將意識投入於影像的敘事內容,而是能理解影像不只是敘事工具,影像是影像本身。


林芷筠,自由撰稿者。
圖 | 「借光:陳傳興攝影展」個人精神史第二部展覽現場,TKG+ 提供
發佈日期 | 2020年8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