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kip to content

派對走掉 : 花絮與餘燼

總統直選抗爭,台北,老圓環,1992年 | 攝影/許村旭
總統直選抗爭,台北,老圓環,1992年 | 攝影/許村旭

文──許村旭

挑著這些底片(1983 ~ 2001)的半年裡,十八年所發生過的畫面一幕幕在眼前倒帶,塵封在記憶的影像在一格格中冷笑,爬出,迎面直撲。定影液的冰醋酸嗆鼻味不時從掃描的影像散溢出淡淡酸楚、幽微的激情、濃烈的感傷,陣陣襲心⋯⋯過程的驚喜起落,像在拷製自虐影片。

年前某日從鏡前晃過,仔細端詳發現自己的五官線條竟已柔和許多,過往在新聞現場動輒劍拔弩張、憤世嫉俗的那副臭臉樣已然消失。驀然驚覺,自踏入社會初始一路跌撞,血氣剛猛之歲意外闖入媒體圈,近三十年衝鋒陷陣的媒體工作,盛逢政治改革、社會運動百花齊放的動盪年代,凡此百味雜陳的生命境遇,竟是影響心性至鉅。

人生是許多奇妙大小事件的疊加總合,乍看偶然,再回頭看卻是必然。我於是動念爬梳過往歲月在媒體工作中積累的影像紀錄,歸結出國家歷史的一個段落,並藉整理事件檔案,持續作為創作途上的階段性省思。收錄此書的影像大致縮集在九〇年代初前後,被歸為是這塊土地上最美好的時光,也是我瘋狂吸取養分、茁實成長的一段紀實歲月。

2005年底,我離開報社旋即轉戰數字周刊不久,某日在辦公大樓遇到早年一起跑新聞,當時已是一級主管的前同事,才照面她即脫口:「就知道你一定也會來這。」我咯咯乾笑兩聲,心想⋯⋯(哼還算命咧)。然而我也的確就此硬生踏上了「從街頭拍到奶頭」的攝影現實之路。這樣的曲彎,除了是潛在性格導致的必然之外,好像也是作為影像工作者無從選擇的悲涼。

以鏡頭近身狩獵,定格政客無所遁形的嘴臉,較諸文字記者必須顧慮新聞來源,保持與新聞對象的微妙餵養關係,影像則具有天縱嗜血的魔幻寫實優勢。綜觀台灣平面媒體普遍以文字作為主流考量,排擠影像為附庸的思維,導致新聞影像長期被漠視、邊緣化。但影像在歷經時空的變遷演化,所蓄含的力道卻是不容小歔。

連勝文與連方瑀,大學聯考,台北,1989年 | 攝影/許村旭

那些年台北街頭風起雲湧,總統府周遭博愛特區總有滿腔憤怨的抗爭群眾,怒吼著改革的聲浪,總有失去耐性的鎮暴部隊敲擊盾牌,踏著沉實步伐、強制驅離的威嚇聲⋯⋯漸趨逼近。棍棒齊飛的殘酷大街天天上演血淚交織的畫面。也是在那人心思變的時代,台灣社會迸發出了人性的原始生命張力,激盪出創意無限超級戲謔嘲諷當權者的抗議行動劇:三層樓高巨型骷顱芻偶、核廢外洩驚悚行為表演、反財團反傾銷、踩高蹺出巡、鑼鼓鈸鐃轟鳴震天。漫天精靈能量的妖氣,庇護著仁愛路上一波波不見盡頭、高亢激昂的遊行隊伍。入夜,紙醉金迷的林森北路每條通;走私氾濫的中共紅星黑星掌心型手槍,像過新年大街小巷的鞭炮到處響。官兵追,強盜跑,冷不防回馬一槍。數日後,高官政客送達公祭的輓聯清一色總是「英年早逝」、「備極哀榮」。

那個沒有酒測的年代,我每天緊跟著反對黨、抗爭群眾在街頭狂奔、被驅離,喘不過氣之餘也常被抗爭民眾圍住挑釁或被狂如雨下的亂棍掃到。長日置身錯亂龐雜的時代洪流,只有在深夜截稿後跳上摩托車夜夜奔逐於一攤攤直抵拂曉才能上岸的酒精河流,甚或在傾盆大雨的午夜街頭與警對嗆,被警槍頂住腦門壓制在地時,胸口那股淤積情緒竟才稍獲紓洩⋯⋯

街頭抗爭,台北,1990年 | 攝影/許村旭

派對花絮:狂歡的餘燼

1989年,國民黨李登輝遞位執政,雙十國慶的總統府前介壽路上,北一女儀隊分列踏著齊步,擺頭劃一,大喝一聲「向右⋯⋯看」英氣抖擻行經閱兵臺。那天民進黨陳婉真也帶著一列隊伍從不遠處經過,要去聲援闖關返台的許信良,目標是土城看守所。一張同時納入兩個場景的照片,隔日報紙下了兩行標題:「這是最好的時代,也是最壞的時代;這是最光明的時代,也是最黑暗的時代」(誰好誰壞?)15年後百萬紅杉軍佔據現今的凱達格蘭大道,現場一片旗海,聲勢浩大,場面甚為壯觀,我每天都得排班去陪個半天,看老人家們熱鬧地唱歌跳舞,一時幻覺以為重返蔣氏王朝掌權時期,每年的國慶大典薄海歡騰閱兵後,介壽廣場前歌舞昇平的景像。這是來台宣布戒嚴並執政長達五十餘年的政黨,在解嚴後漠視人權、百廢待舉卻阻擋一切的憲政改革之後,終於首度走上街頭。抗爭訴求是「總統選舉無效」。

陳水扁,市長選舉,台北,1998年 | 攝影/許村旭
陳水扁,市長選舉,台北,1998年 | 攝影/許村旭

1998年的台北市長終於換人做做看,治理政績獲民調支持度創新高的阿扁市長,四年後再度競選連任。競選期間報社要做選戰專題,我坐在他的公務車後座,跟著他跑完整日十六個行程,其中包括三個未公開行程,那天他在車上共換掉四件內衣。我的食指整日天人交戰,當第三件濕透內衣脫去剎那,我終於按下了快門⋯⋯。阿扁骨子裡就是典型農村子弟及法律人的綜合體,傳統保守以及台客外型在他身上一覽無遺。馬上哦⋯⋯兩道狠冷的目光立馬斜射過來,嘴角迸出結霜的低沈台語:「巴郎攏無,嘎哪你屋,你麥休給肖」。瞬間整日相處的融洽氣氛,一掃而空,車裡空氣凝結,寬敞的車體空間突然變得好窄、好擠。頓時大悟:今早天微亮清晨六點在他民生東路昏暗家中,他張嘴吃著稀飯時我才剛按下快門,他就說了不要拍⋯⋯(那我來幹嘛),坦胸露乳成何體統就更別說了。那回他競選連任失敗。應驗他常嚷嚷的:「四年的苦做,敵不過對手四個月的廣告。」再度與他同車已是四年後,一列行駛在阿拉斯加風雪中的火車上,與他短暫交談時順提起這段往事,但此行以「元首」身分出訪的他已不記得了⋯⋯。

時間切開手術檯上民主的胸膛,能用的器官都已被取走,剩付空蕩蕩軀殼就扔在檯上,爛瘡的傷口滲著膿血,仍未癒合⋯⋯。

這些人與那些人,都去哪惹?消失地表了⋯⋯?!(托腮)


許村旭,1960年生於台北,現為視覺藝術工作者,工作並居住於台北。自1988起,曾任中國時報特案中心資深攝影18年、壹傳媒台灣壹周刊攝影副主任8年,2001-2005年為人本教育札記期刊書寫製作「有影無影」圖文專欄。

訂閱《攝影之聲》電子報 Subscribe to VOP e-let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