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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的盡頭,沉靜的眼睛

高昌隆,八尺門,台灣,1984年 | 關曉榮攝影

從一九八四至今近三十年的時間裡,關曉榮像一個時間的追跡者,他追蹤找尋少年如何變成中年,中年如何變成飄搖老年,老人又如何消逝。他追尋與記錄的,彷彿不是人的容顏,更像是生命的見證。

文 / 楊渡

(一)

 基隆八尺門的原住民會館二樓,展示著關曉榮的八尺門攝影展。一張一張當年在《人間》雜誌那麼熟悉的面容,那種有著「人」的「溫度感」的照片,彷彿在召喚一個逝去的年代。

1984年關曉榮在八尺門拍下時年20歲的高昌隆(1964-2005),成為《人間》雜誌創刊號的封面照。

「後來,這個孩子去哪裡了?」我指著《人間》創刊號那一張彷彿吉普賽人的阿美族少年照片。那個少年有著害羞的笑容,頑皮明亮的眼睛,異國的面容,輪廓極其鮮明,彷彿來自另一個世界。

 「啊,這個孩子長大後,據說是在海邊的山崖上,墜落而死。發現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了。」曉榮說:「不知道是不是與黑道的糾紛有關,或者什麼原因,他們自己也說不清楚吧。」

照片裡,那個幫爸爸提著酒瓶子的孩子,那一個站在漁船頭的青年,午夜流淚奔走的那個媽媽,坐在港口邊寫功課的男生,從門縫裡探出頭來的小女生……。

那一雙一雙的眼睛,彷彿在追問著:啊,我們都到哪裡去了?

在時間的盡頭,我們都到哪裡去了?

從一九八四至今近三十年的時間裡,關曉榮像一個時間的追跡者,他追蹤找尋少年如何變成中年,中年如何變成飄搖老年,老人又如何消逝。他追尋與記錄的,彷彿不是人的容顏,更像是生命的見證。

關曉榮在追問:在長長的時間中,在時間的盡頭啊,那生命的最後,是什麼?

(二)

關曉榮的照片,召回我們遺忘已久的記憶──《人間》雜誌和理想主義的年代。

「我們抵死也不肯相信:今天在台灣的中國人,心靈已經堆滿了永不飽足的物質慾望,甚至使我們的關心、希望和愛,再也沒有立足的餘地。不,我們不信!因此,我們盼望透過《人間》,使彼此陌生的人重新熱絡起來;使彼此冷漠的社會,重新互相關懷;使相互生疏的人,重新建立對彼此生活與情感的理解;使塵封的心,能夠重新去相信、希望、愛和感動,共同為了重新建造更適合人所居住的世界,為了再造一個新的、優美的、崇高的精神文明,和睦團結,熱情地生活。」《人間》雜誌發刊詞裡,陳映真如此召喚著。

在復興南路那安靜的巷子裡,在那被書籍與圖片堆滿而顯得凌亂不堪的編輯部,在社會運動風起雲湧的年代,無論什麼時間,即使是午夜,彷彿隨時有人剛剛從遠方採訪歸來,還在熱血的討論著在山上部落的所見,還在爭論著社會運動現場的衝突,還在為圖片與故事要如何寫作編輯而爭個不停……。

然而,無論如何的爭論,我們彷彿都會回到那一句話:

「人應該怎麼活?人這樣活著可以嗎?我們的生活這樣下去對嗎?應該怎樣活著,才算是真正的活過?」被我們稱為「大陳」的陳映真,總是用一種彷彿自省的情感,不斷的質問著。

那時,《人間》雜誌的同仁,帶著攝影機,帶著一顆熱血的心,去原住民的部落,看最底層的生活面貌;去濁水溪的源頭,看台灣生命的根脈如何流淌,從高山到城市,一路走向被污染的道路;去監獄裡探視被判決死刑的湯英伸,到部落中追尋一個純真的孩子,如何變成殺人的兇手;去鹿港,看社會運動如何從最古老的小鎮發起,捲動整個台灣社會……。

不僅是那些大的議題。它更深情的凝視著偏遠的、角落裡的、不被社會所看見的人物。「人間燈火」曾照亮了多少陰暗的、不為人知的小人物的內心,他們的感傷與深情。

那些年,《人間》彷彿是社會的良心,在台灣各地奔走流浪,采風記錄,寫作見證,召喚行動,召喚人的良知良能…。

作為《人間》雜誌創刊號封面故事的〈八尺門〉系列,是一個典型。曉榮默默在八尺門記錄拍攝,一起喝酒,一起流淚,來見證一個民族的流離遷徒。

寫完八尺門的報導,為了存一點錢,曉榮老老實實的在《時報新聞周刊》上了兩年的班,靠著存下的一點薄薪和朋友的協助,去了蘭嶼,開始他為期一年的駐地記錄。那一年的蘭嶼,原本平靜無風的遙遠離島,竟因他的到來,捲動起反核廢料的風潮。這故事,已是另一則傳奇了。就讓它留給下一本書吧!

阿春與父親出港前在家門口,八尺門,台灣,1984年 | 關曉榮攝影

無論八尺門或蘭嶼,曉榮都不只做一個報導者,他是長時間的凝視者,一個用鏡頭和時間對抗的詩人。他想記錄的,不僅是社會的真實生活,更準確的說,是想凝視在不公平的資本主義競爭社會裡,弱小者要怎麼生存下去?人的尊嚴,要如何保存下來?被傷害被侮辱的生命,會被捶打成什麼模樣?卑微的希望,還要掙扎到什麼時候?而我們,做為旁觀的他者啊,我們摸著自己的良心,更要問一問自己,我們還能做什麼?

關曉榮最常常質問自己的是:如果我不能為八尺門、蘭嶼做什麼,如果不能長時間的關懷並參與改變的行動,那我和觀光客把他們當做消費的對象,有什麼差別呢?他的自省,成為自我鞭策的動力,成為最深沉的關懷,也讓他超越攝影者,而成為社會行動的力量,召喚著更多人的參與。

然而,在歷經近三十年的光陰之後,曉榮回顧八尺門,重拍著當年他鏡頭裡的人物,卻讓人深思著更深一層的課題。更徹底一點的說吧,他其實在凝視著,在逼問著:在時間的盡頭,人最後還剩下什麼?在時間的盡頭,人是什麼?而當年那一顆溫柔敦厚的心,那召喚著「重新去相信、希望、愛和感動,共同為了重新建造更適合人所居住的世界,為了再造一個新的、優美的、崇高的精神文明,和睦團結,熱情地生活」的理想,還在嗎?

難道在名牌的消費,在手機的滑動,在眼球的茫然飄浮中,在自我凝視的自戀裡,就這樣把生命過了?難道人可以不用互相凝視,互相關愛,而活下去嗎?

看著曉榮的攝影作品,我一直回想陳映真的那句話「人應該怎樣活著,才算是真正的活過」?

小高與兒子,八尺門,台灣,1984年 | 關曉榮攝影
阿春、阿杉和馬格,1984年 | 關曉榮攝影
邱松茂,八尺門,台灣,1984年 | 關曉榮攝影

如果說攝影有一種所謂「筆法」,曉榮的攝影毋寧是內歛、節制而深情的寫實主義者。他去掉了誇張的線條、渲染的鏡頭、情緒的波濤,只留下人的面容,那些充滿力量的、受苦的、憂愁的、歡快的、平凡而平實的面容。

(三)

 關於關曉榮的攝影與性格,我想說一個故事。

說一個一九八六年秋天的故事。

那是炎熱的下午。高雄。一條平凡的街道邊。

曉榮和我站在一排兩層小平房的騎樓下,時而坐在機車後座,時而站起來觀望,抽著菸,無奈的繼續等候不知道會不會歸來的主人。

那時核電廠還是與秘密發展核子武器連結,是高度國防機密。為了採訪三廠,我用盡苦心,才找到死於癌症的核三廠員工名單,同時找到一名願意接受採訪的死者家屬。然而,好不容易才答應採訪的家屬,卻讓我們等待再等待。

許久之後,那幾個婦人中的一個,終於走過來了。她的身後,跟著兩個孩子。

「你們來很久了吧?」她說。「我其實早就看到你們的,可是,我不知道該不該出來接受採訪,我很怕,很怕再想起那些傷心的事……。對不起,讓你們等這麼久。」

「啊,沒關係,我們會等妳。」

她回到屋子裡,緊張的情緒還無法平復,隨著慢慢的訴說,她談起丈夫在一個早晨,出門到核三廠去上班,那天傍晚,她接到公司通知丈夫危險,於是趕到恆春基督教醫院,不料丈夫只是無力的問她吃過飯沒有,不久就陷入昏迷。她到處奔走,醫生束手無策,只一聽說她丈夫在核三廠上班,就都搖頭了。「五臟,壞了四臟啊!」醫生嘆息說。丈夫死後,她帶著孩子生活,求助於核三,卻無法得到工作。她一邊說一邊哭,哭得毫無辦法。她怕傷心,不敢回憶,未曾說出來過,一直壓抑著,如今是第一次,終於哭出來了。

曉榮在旁邊拍著拍著,眼眶也紅紅的。他看我雖然無淚,但壓抑而難以平復的模樣,於是和那死者的妻子說:「這樣吧,妳能不能拿你先生的照片,讓我們來拍照。」

「啊?」我心中想,這樣激動而不能自己的婦人啊,你叫她如何承受?

那女人於是不斷拭著淚,把遺照拿出來,又哭了一陣,才把照片抱在手中,和兩個孩子站在一起,拭去眼淚,安安靜靜的,望著鏡頭,拍了一張「全家照」。

晚上,我們在一間小攤子喝酒,叫了一盤鳳梨鯽魚,也沒吃下什麼,就喝去兩瓶參茸酒。我忍不住問他:「明明她已經很傷心了,你為什麼叫她拿照片出來拍?這樣有點殘忍啊!」

「我也拍了許多她流淚的照片,可是那些照片只是流著淚。她的傷心,她的控訴,不是只有眼淚。唯有拿著照片,拿著那遺照,那才是真正無言的、有力的控訴。沒辦法,我只能這樣啊!」

後來那照片在《時報新聞周刊》登出來,那樣平實的、沒有眼淚的全家人面容,配合一張遺照,是無聲的控訴,卻是如此撼動人心!

有時,悲痛到了極致,是不會有眼淚的。而唯有沒有眼淚的悲痛,才能傳達那極致的痛啊!我終於明白了。

曉榮的攝影,讓我了解了拍照不是只有情感,而是更準確的傳達出人的內在精神。

如果說攝影有一種所謂「筆法」,曉榮的攝影毋寧是內歛、節制而深情的寫實主義者。他去掉了誇張的線條、渲染的鏡頭、情緒的波濤,只留下人的面容,那些充滿力量的、受苦的、憂愁的、歡快的、平凡而平實的面容。

(四)

大約有那麼兩、三年的時光,我們在《時報新聞周刊》搭檔共事。我採訪,他攝影。在社會運動風起雲湧的那些年,我們踏訪過鹿港反杜邦、新竹李長榮化工、林園工業區、桃園鎘污染、南投檳榔園、高雄拆船廠等。我們常常笑稱彼此像《虎豹小霸王》電影裡互相掩護的那兩個傢伙,總是和官府對抗。而後他去了蘭嶼,我留在島上,繼續採訪,作為他的後勤支援。例如幫他找地方發表報導,支援反核廢料的抗議布條與幻燈片,去蘭嶼找他喝酒等等。

1984年的關曉榮,阿春拍攝。關曉榮說:「左上角的手指是阿春的簽名」

那時的我們都還年輕,不知道這些採訪要延續多久,這樣採訪和見證,除了某種對不公不義的控訴,對卑微者、弱小者的支援之外,我們還能做什麼。很多時候,我們苦悶欲死,在街道邊喝醉了酒,互相吵架,或者找人打架來出氣。

然而三十年過去之後,回頭看著這些照片,我們最終知道了,生命所給我們的時間如此有限,我們所能做的採訪,我們所能記錄的事件,我們所能見證的時代,可能也只有這些。我們曾用這個見證當武器,去控訴壓迫,去追求正義。然而,我們到底留下了什麼?

最後,我們發現,歲月已經帶走了曉榮鏡頭裡,那個披著風衣彷彿吉普賽人的阿美族少年,而那個幫父親提著酒瓶子的孩子,已經是好幾個孩子的父親。

然而,都市原住民的故事,並未改變太多。阿美族人只是從八尺門,流浪到三鶯部落,那些流離漂泊,依舊重演。

我們以為故事還很長,但已經不是我們在訴說,而是時間在說故事了。曉榮的鏡頭,彷彿站在時間的盡頭,那一雙沉靜的眼睛。凝視這人世,凝視這流離的命途,凝視這民族的漂泊,凝視即將消逝的光影,凝視那已然離去的青春……。他凝視,而且見證。

現在,出版這一本記錄了近三十年的八尺門攝影(編按 :《八尺門:再現2%的希望與奮鬥》,南方家園出版,2013年),仍讓人深深感動。如果可以用幾句話來形容曉榮的作品,而且有所期待,還是《人間》的發刊詞:「透過我們的報告、發現、紀錄、見證和評論,讓我們的關心甦醒;讓我們的希望重新帶領我們的腳步;讓愛再度豐潤我們的生活。」


楊渡,1958年生於台中,曾任媒體記者、中時晚報總主筆、輔仁大學講師,現任中華文化總會秘書長,著有《南方》、《天安門紀事》、《簡吉──台灣農民運動史詩》、《刺客的歌──詩集》等散文、詩集與報導文學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