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威儀
「二二八」不只是2月28日那一天發生的事⋯⋯隨著3月的到來，想談談楊基炘（1923-2005）的故事。他和「二二八」有什麼關係呢？
楊基炘如今以紀錄台灣早年鄉土人文的攝影家身份為人認識，其實在他年逾古稀始首次舉辦攝影個展的1999年之前，很少人注意到他作為攝影者的存在，對於他在1950年代於農復會及《豐年》擔任攝影師期間，所留下數量可觀的戰後台灣影像與美援工作檔案亦缺乏重視，更鮮少留意在1947年二二八事件發生後，他對隨即在台中引發的衝突情勢，有著頗為重要的書寫記述。
楊基炘於1923年出生在台中清水的望族之家（其二伯父為著名政治人物楊肇嘉），五歲時隨父母移居日本，於東京成長，大學時期修習英文和西洋史。1945年日本因戰敗受美軍占領，通曉英、日語的他曾擔任翻譯官。1946年他回到台中老家，在清水初中當英文老師，並開始學習中文。隔年，二二八事件爆發。
台北的流血事件消息很快傳到台中，激起了抗議行動，當時二十四歲的楊基炘，將他在台中所見，於3月9日寫了一封信，寄給駐台的美國領事館副領事葛超智（George H. Kerr，1911-1992）。信件以英文書寫，記載著在台中發生的暴力衝突（三二事件）和這段時間的協調組織與社會情況，同時訴說了他對國家認同的糾結與疑惑。
特別的是，楊基炘在信中提及了後來二七部隊的領導者謝雪紅以及台共的動向與觀察，並將謝雪紅以及林獻堂等多位台中士紳組成的「台中地區時局處理委員會」所決議提出要求台灣民主自治的主張聲明，也翻譯成英文，一併附於信中提供給葛超智。
葛超智曾於1937年至1941年在台灣教授英文，美國參與二戰之後，他則成為美國戰略情報局專職分析台灣軍情與戰略的「台灣專家」，負責策劃美軍占領台灣的「X島計畫」（X Island），並提出由美國託管台灣的建議。戰後他受派任為美國駐台的副領事，至二二八事件發生，於該年3月17日被召回，離開台灣。
葛超智顯然相當重視這封信裡的第一手描述。在其著名的《被出賣的台灣》（Formosa Betrayed，1965年）書中，幾乎完全轉錄了這封信的內容1。雖然很可能是基於保護，葛超智當年在書中僅透露信件是出自一位他「以前的學生」，因此很少人知道這封信的撰寫者是楊基炘。
這封信的原件現收藏於台北二二八紀念館中。《被出賣的台灣》收錄的信件內容有小部分省略並經過編修，以下是筆者根據原英文信件全文的拙譯，原為個人研究筆記，現於此分享（信中用語屬於當年情境的用詞，請包容看待）：
1947年3月9日
親愛的先生，
自從上回去您家中請您協助我生病的伯父已經月餘。我是楊基炘，此次容我報告台中縣當下發生的事件。
起先我並不相信台北州發生的事情，僅因射殺一個土人，就對全島產生如此大的影響。但28日清晨台中市政府開門後，很快就擠滿了狂熱的市民和議員。他們進行了激烈的辯論，一致認為這起事件已無可忍受，要求政府迅速處理。
一名代表被派往台北州，而台中縣各地也在密切商議。但與縣市議會沒有任何關係、一直隱藏的基進份子卻在當晚突然出現，帶領了學生和蠻勇之人。這個組織的領導者是謝雪紅小姐——一位優秀的戰士以及疑似共產黨員。
之後街上已經開始出現「你是豬仔還是番薯」的盤問，但凡看起來像豬仔的路人就會被打。
不過最為引發市民憤慨、令他們積怨爆發之因，是兩名男孩要去抓捕縣長時，遭到警衛槍殺。
隔天早上，台中人民已團結起來，他們挺身而出，學生團體也組成了，並打電話到鄰近地區尋求幫助。他們占領了第八部隊、舊第三十六部隊飛行場2和警察局。
台中市的各區各村都紛紛啟動。他們抓捕了聲名狼藉的以及可疑的中國人，不幸運的就會被關起來。就台中縣而言，他們的狀況看來還行。大部分的中國部隊都在我們的掌握之中，不少武器現在在我們手上。但我擔心的是，混亂中散落了這麼多槍炮，必然會有不良份子趁亂惹事。為此，新成立的治安隊希望民眾能將武器集中起來，以備更妥善地運用。
這些日子我嘗試跟上共產黨員的活動，但除了共產黨員密謀蠱惑人心的說詞之外，我不認為他們會對人民產生多少潛在的影響。這次不關他們的事，每個受過教育的人都會這麼認為。對他們來說，問題在於他們在這個島上沒有基礎，這個機會對他們微小的力量來說過大了。
當然，在鄉間的某些地方，我們可以看到窮人湧向富人的門前要求分發米糧，但他們根本不知道共產主義是什麼，而且他們也沒有領導者。
儘管如此，擺在我們面前的糧食問題仍然十分嚴峻。這起事件固然機巧，但村婦和窮人能理解多少呢？對他們來說，決定一件事是好或壞，很大程度是取決於米的價格有多便宜。難道聯合國善後救濟總署倉庫裡的麵粉無法解決這個問題嗎？
昨天，暫時恢復的台中地區時局處理委員會召開會議，具體落實工作內容。各方代表齊聚一堂切實討論，選出十五人的執行委員會。您將在接下來的幾頁中看到這項解決方案。這次會議本身是嚴肅認真的，只要看到會議情況，便能理解台灣人民對民主的渴望。
主流的看法是台北委員會應該要更膽大心細，以免中了中國人的計。他們堅信現在他們已經踏出了一步，而他們應該繼續前進到底。
看來台中人是相當頑強且難以抵擋的。台中市的公共秩序正在逐漸恢復中。自從這次事件發生以來，我第一次看到一群中國人穿著像台灣人一樣破舊的衣衫走在街上。多滑稽。
台中市的中國人現在可分為四類：兵、壞、良、傷。壞人和士兵受到我們的監管，傷者在醫院接受治療，而良民則待在家中。受傷與死亡的人數尚不清楚，但看起來無論是中國人還是台灣人，死亡人數都極少。
先生，我相信您很清楚這起令人遺憾之事的原因，所以我無需贅言了。但我想知道美國人是怎麼想的。如果情況惡化，美國會有什麼處置作為嗎？從國際法的角度來看，台灣是否合法地歸屬中國？我也愛我的國家，我指的是中國。但在這種情況下，單純的愛只會令人心寒。愛應該是堅實的。您認為呢？
若您願意，我已經準備好向您進一步報告，因為我有很多時間可以消磨。
楊基炘
1947年3月5日
台中地區時局處理委員會宣言
我們的政治目標
- 我們要恢復秩序，維持政治和平與福祉，致力於政治重建。
- 我們將選派賢能之士，並與所有無論公、私的機構合作。
我們的訴求
- 我們要求立即實行憲法，並選舉台灣省、省轄市、縣、市、區的行政長官。我們的目標是自治。
- 我們要求重組台灣的官僚體系，並從本島人民中選拔賢能之士擔任高級職位，以建設新台灣。
- 我們要求分配政府與軍方的糧食與物資庫存，以應對本島的糧食短缺問題。
- 我們要求廢除專賣制度，並將專賣相關工廠交由台灣人經營管理。
- 我們要求司法獨立，並嚴懲軍人與警察的暴行。我們堅決要求尊重公民權利，以及七大自由：生存、言論、思想、出版、集會、結社與居住的自由。
- 我們要求不得對正當參與二二八事件的人士進行司法追訴。
- 我們要求政府採取措施，遏制物價飛漲並解決失業問題。
我們的口號
- 建設新的中華民國。
- 保障民主政策。
- 我們支持國民政府，我們的目標是消除貪官污吏。
- 立即實行台灣各級行政首長的選舉，包括省、市、縣與區。
- 我們反對內戰。
- 打倒獨裁專制。
- 廢除不民主的行政管理。
- 放下武器，我們要一個和平的政府。
- 我們痛斥武力干涉，並視其為敵人。
- 中國各地良善、賢能、誠實與熱愛和平的人們，請與我們攜手合作，共創光明未來！
中華民國萬歲！
台灣省萬歲！
青年楊基炘未能得知寫下這封信的前日，國民黨政府的增援部隊已抵達台灣並展開武力鎮壓，而參與「台中地區時局處理委員會」的人員隨後也相繼遭到拘捕。
隨著二二八事件的發生而寄出的這一封信，距今也七十八年了。楊基炘七十六歲時曾以「時代膠囊」作為其首次攝影個展的腳註，或也預示著那些他先行囊裝的諸多未明，仍在流動的時間中，靜待溶解釋放。
註釋
- 見於葛超智《被出賣的台灣》中〈雪紅小姐與共產黨〉（Miss Snow Red and Communists）與〈青年同盟與地方政治表達〉（The Youth League and Local Political Expression）二節。 ↩︎
- 此處「第八部隊、舊第三十六部隊飛行場」之中譯名稱參考2016年「重譯校註版」的《被出賣的台灣》（詹麗茹、柯翠園譯，台灣教授協會出版）。信中原文為：「8th battalion, 36th Vain Corps 」。 ↩︎
李威儀，影言社創辦人暨主編。2011年發行《Voices of Photography 攝影之聲》，主編出版影像書系論叢，亦策畫攝影史論壇、工作坊及展覽，曾獲金鼎獎主編獎與設計獎，並任國立陽明交通大學文化研究國際中心研究員。
發佈日期 | 2025年3月2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