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照堂
知道「陳映真」這個名字應該是六○年代初。當時我從一個土木系學生突然變成文青,買了許多文學刊物,首先搶讀的大都是一些現代詩,以及陳映真、七等生的短篇小說。他們的小說文字及書寫方式有一種新穎的魅力,也總瀰漫着莫名的孤寂、憂鬱、無良的生命困境。映真年輕時期的寫作十分單純、真摯而深情,沒有刻意的意識形態導入與牽引,因而相當動人。
後來在一些友人聚會中寒暄過幾次,記得他後來碰面第一句話常會用閩南語問候說:「啊最近怎樣?」有一次去板橋藝專找黃永松玩,我們坐在教室外的後沿上聊天,陳映真和吳耀忠遠遠從前面路過,我們喊了一聲招了招手,他們就走向前來。吳耀忠是永松的美術老師,在學校很受學生敬重,我有隨身帶菸的習慣,很自然地就遞給陳映真一支菸,我們就在那陽光燦爛的午後愉快地聊了半個多鐘頭。聊天的細節忘了,只記得他爽朗、宏亮的笑聲,以及沉寬低厚的聲調,現在想起來,還真有點類比柯恩(Leonard Cohen)的嗓音。
再次遇見陳映真時是1965年,他站在耕莘文教院的左舞台上,敲了一聲鑼為《等待果陀》的演出揭幕。那面鑼是畫家顧重光用黏土做的,陳映真大力一敲,碎落在台上,這一敲也敲碎了他和「劇場」伙伴的關係。
然後時光飛逝二十年,這期間陳映真入獄、出獄、拘留、又獲釋,但仍然勤寫小說與評述,我始終是他忠實的讀者。
1985年11月,他創辦《人間》雜誌,有一天找我去跟社裡的攝影同仁聊天,跟他們有一些意見的交流與討論。隔不久陳映真打電話說要找我訪談,本以為要談些寫實報導攝影的議題,哪知道他說要談談我最近的攝影工作經驗。那時我剛拍完邱剛健的《唐朝綺麗男》,拍片之餘,場內場外拍了一些照片,但應不隸屬於《人間》嚴肅紀實攝影的定義,或許是《人間》雜誌主軸是底層的苦難與惡行的揭發,他希望能有其他題材平衡罷。訪問前,我照例遞給他一支菸,兩人就在煙霧裊裊的「紫藤廬」度過一下午。我抽空很快地拿起相機按了兩張快門,他憂悒又不馴的臉色至今仍盤踞在我腦海裡。
接著在《人間》第二期(1985年12月),他就以李明的筆名,撰寫一篇〈如戲的人生〉訪談文章,文中他仍以寫實與人道主義為信仰依歸,對我這種若即若離的拍法,儘管有些稱許,但也不盡同意罷。
1998年,我在「超視」電視台擔任《生命.告白》策劃兼製作,主持人第一人選我先找了林懷民,他太忙碌無法配合就介紹了汪其楣。第二季我就想到要邀陳映真,接着就是黃春明。打電話給映真時,他有些質疑與遲疑,那時候的電視節目大都很令人反感,我告訴他說《生命‧告白》是報導邊緣族群與底層人物的困局與奮鬥,其實很像是《人間》的紀錄片版,有了音像更加直接而寫實。最後他被說服了,加入我們的團隊。1988年我幫天下雜誌剪輯/執導《一同走過從前》系列影集時,陳映真曾在報章上為文批判其意識上的僵化與墮落,十年後他願意加入《生命‧告白》團隊,大概是看到我「迷途知返」罷。
那三個月中,大家有更多瞭解與共識,我們會先把做好的前半小時紀錄片給他過目,讓他書寫主持人的前言與結語,並擬好問題準備後半小時的當事人及相關學者、專家訪談,節目做得很實在也動人。雖然那時陳映真看起來有點疲累,但做起節目仍然相當熱誠與用心。
2004年,林懷民感念陳映真在文學上的啟蒙與付出,將他小說上的篇章改編為舞劇:《陳映真.風景》,緬懷逝去年代的溫暖、失落與顛簸。演出前,懷民連絡好要我去幫他拍照,我和雲門執行總監葉芠芠去南勢角老家找他。平常他應該拒絕別人去拍照罷,那天他似乎心情愉悅、一派從容,後來他到陽光閃耀的院子裡澆花,我想起四十多年前那天在藝專聊天的情景。同樣的,上頭都是兀自照耀着的太陽,地面人間卻已幻變無常了。
2004年9月18日那天晚上的首演,我陪映真夫婦一起坐在台下觀賞。幕終時一千五百多人鼓掌呼叫,懷民從前席傳遞了一束紅花給陳映真,他起立三次伸手向台上及所有觀眾致謝答禮,這真是熱誠、溫暖的相互擁抱。在場的季季說,這可能是他寫作生命中聽到最多的一次掌聲,也可能是最後一次了。
我與陳映真就這麼見面過幾次,2006年他移居北京,跟很多朋友斷了音訊,再認識或紀念他的方式,無妨重讀他這些年少的舊作篇章,那種冷澀又炙熱的人間溫度,似乎永遠映射在這些灰黃的紙上。
陳映真在遠行歸途中,是否會收起那悽慘的無言的嘴,止住那麼衰老的眼淚,重展半世紀前那爽朗的笑聲呢⋯⋯
文、圖 | 張照堂提供
發佈日期 | 2016年11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