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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評論的視野——專訪日本攝影評論家飯澤耕太郎 (下)

好的作品總是令人費解。說神祕也好,說謎也好,我覺得祕密越多越有趣,才會是好的作品。
——飯澤耕太郎


本文承接【專訪日本攝影評論家飯澤耕太郎 (上)

訪談、攝影 / 李威儀
翻譯 / 施偉哲

VOP __ 您自己本身拍照嗎?

飯澤耕太郎 __ 我在大學唸的是攝影科系,不過我在大三的時候才發現我一點也不是成為攝影家的料,這對我來說是很大的轉機,所以我認為發現自己的無能是件很棒的事。不過由於我還是很喜歡攝影,所以當時我開始去思考攝影並寫成文字。從那之後,我幾乎就沒什麼拍照了,我現在身邊也僅只有一台小小的數位相機。(笑)

VOP __ 所以您是因為這樣才以寫論文的方式畢業的嗎?我在您的著作裡有讀到。

對啊!我那一屆一百多人當中,以論文畢業的只有兩個人。

VOP __ 日本有沒有同時是攝影家又是評論家的人呢?

有,其中很重要的一個人叫做中平卓馬。不過由於他飲酒過度而喪失記憶,以致於他不能自由的書寫或講話,現在已經無法從事評論的工作了。在那之前,大概是60年代末到70年代中期的那段期間,他可是日本很有權威的攝影家暨批評家呢。我覺得他的話語很有力量,中平卓馬先生也對我影響甚多。然後,我想順帶一提的是一位當代攝影家,她叫做志賀理江子。我覺得她剛出版的札記《螺旋海岸》很棒,與中平卓馬的《為何是植物圖鑑》(なぜ、植物図鑑か)有著不相上下的衝擊性。所以攝影師自己寫下或說出的話還是很有力量的吧。要是你們的雜誌也能介紹她的話一定很棒。

我覺得台灣與中國的攝影是很不一樣的東西。台灣的當代攝影發展的較早,累積的作品也比較多。據我所知,台灣人從90年代便創作出洗練的攝影作品了。而中國則是90年代以後才逐漸發展,也許是因為時間上的不同所以才存在差異的吧。也因為這樣,中國的當代攝影與當代藝術的連結較為緊密,反而較缺乏攝影應有的紀實性,或是快照(snapshot)作品。台灣則和日本一樣,攝影的概念是以紀實或快照為基礎。當然當代藝術和攝影的世界有重疊的部分,但兩者是以不同的世界各自成立。以沈昭良老師來說,也許是他曾在日本唸過書,我常常覺得他的作品跟日本的攝影型態非常相似,這類型的攝影家也挺多的。中國則是一口氣銜接上當代藝術,幾乎沒有這一類的攝影作品。

VOP __ 攝影的創作形式和觀念一直在改變,解讀的方式也在變化。您怎麼看您過去的評論呢?

我的評論大體上分為兩種,一種是針對日本攝影歷史所寫成的文章,另一種則是1980、90年代到2000年代的當代攝影評論文章,兩種並不一樣。回過頭看過去的文章會覺得很不成熟,或是還有不少必須加強的地方。像是關於日本攝影歷史的文章,也尚未完整地寫出。從攝影開始傳入日本至今150多年的歷史,如果要詳盡地寫在同一本書裡是不太可能的,果然還是需要五本,甚至到十本左右才夠。我有時候還是會覺得像這樣的大工程還有些必須加強之處。

至於當代攝影的部分,我則認為得盡可能地去追隨攝影的現場,也就是所謂的攝影展或攝影集。這必須如生活般地持續關注攝影並寫成報告。這對我來說就像是一種義務,我認為如果我不去做,就沒有人能夠實際地將目前攝影家們正在做的事傳達出來。我一個月會寫十多篇攝影展的評論文章,發表在「artscape」這個網站上,一年累積下來數量也不少,大概有150多篇。雖然是件很勞累的事,但做起來很有樂趣,這就是我主要的工作。

這樣的作品不少呢。有馬上能夠寫出文字的作品,當然也有花費不少時間在心中思考出文字的作品。所以,我所做的是花費很長的時間,將難解釋的作品換成語言。不過,基本上好的作品總是令人費解。說神祕也好,說謎也好,我覺得祕密越多越有趣,才會是好的作品。就像我喜歡的攝影家阿巴斯(Diane Arbus)所說的,「A photograph is a secret about a secret (照片是一個關於秘密的秘密)」。不過,謎總是難解的。你去看志賀小姐的作品吧,簡直是謎呀。

飯澤耕太郎不只撰寫攝影文字,也曾出版詩集《茸日記》(三月兎社,1996年),書名和封面都有他最愛的磨菇。

VOP __ 那麼像是遇上一些只是傳遞某種氛圍的作品,您認為可不可以用主觀的形容詞去堆疊一個攝影評論?例如以志賀理江子為例,能不能以歷史背景或是條理的方式去分析她的作品?還是只能用感性的形容詞去解析?

不管是評論或是批評,只有情感上的反應當然是不行的。由於攝影家的文字總是以感性的字眼居多,對於感性的東西以感性去回應是行不通的,所以只能以有邏輯的描述去回應。其實有一些是比較容易搭建邏輯,否則要將許多不同元素複雜地組合在一起才能寫出有邏輯的文章。

但是你這個問題真的很有意思,我想例如像是志賀理江子小姐的文字,如果要說的話,比較像是詩句,所以在談論她的時候,我覺得或許就不用評論,而用詩來做回應也不錯,這只是我突發奇想 (笑)。 其實,我以前曾是詩人,最早刊登在雜誌上的不是攝影評論而是我的詩作,所以再次回想當時的感覺,以詩句來做評論,說不定反而會更有趣。

VOP __ 啊,這真是有趣,原來飯澤先生會寫詩呀。所以您認為以一種藝術創作的方式,像是寫一首詩來表達,也是回應作品的一個方式嗎?

我覺得這是非常棒、很前衛的想法。如果可以這麼做的話,說不定是件有趣的事。我書寫評論至今已經有30多年的時間了,偶爾也會有覺得厭倦的時候。所以這一年多以來,我的寫作範圍也拓展了不少,除了攝影評論,因為喜歡蘑菇,我也寫了一些關於磨菇的文章,而接下來新發行的作品也會像是小說一樣。總覺得我自己本身開始有了一些改變,不過正如前面所提過的,我熱愛攝影評論這樣的工作,所以會不斷地繼續下去,但同時也到了該是拓展寫作形態的時候了。


飯澤耕太郎 (Iizawa Kotaro),日本當代攝影評論家、攝影史學者,以及日本攝影雜誌《deja-vu》總編輯。1954出生於日本宮城縣,1977年畢業於日本大學藝術學部寫真學科,1984年筑波大學藝術學研究所藝術寫真研究科博士課程修畢。主要著作包括《增補  都市的視線──日本的攝影1920-1930年代》(平凡社圖書館系列,2005)、《攝影力》(白水社,1989)、《戰後攝影史筆記──攝影表現了甚麼?》(中公新書,1993)、《日本攝影史漫步》(筑摩學藝文庫,1999)、《歡迎蒞臨寫真美術館》(講談社現代新書,1996)等多本著作。

本文原載於《攝影之聲》第八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