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面時,老先生遞給我們一張名片——上頭印有飄揚的美國與中華民國國旗,邊上是一個美軍顧問團的「MAAG」標幟,旁邊寫著:「肯特馬修 Taipei Air Station」。
1942年出生在美國明尼蘇達州的肯特.馬修(Kent Mathieu),在戰後隨著美國在遠東的軍事部署,1965年被派至台灣時,他才23歲。馬修上士在美國空軍的台北通訊站工作,並曾兼任美軍顧問團軍官俱樂部分部的經理。50年飛逝,滄海桑田。從軍中退休的馬修,現居夏威夷,卻時常「回來」台灣。他說自己無法忘卻當年在台灣的時光,那段正值青春年華的歲月,台灣對他影響很深。現在他75歲。(編案:訪問當時為2017年)
從2005年起,馬修開始蒐集整理過去美軍在台灣駐軍時期的資料與照片,建立了「TaipeiAirStation.com」網站與部落格,尋找美軍曾經在台灣留下的足印。他的網站漸漸聚集了很多彼時駐台的美國老兵與眷屬,分享自己在福爾摩沙的那段經歷。
以下的故事由我們訪談、馬修先生口述。這是一篇美國老兵的台灣故事,一段距離我們似遠又近的故事。
口述|肯特.馬修
訪談整理|劉蘭辰、李威儀
訪談時地|2017年2月8日,台北
圖片提供 | 肯特.馬修/TaipeiAirStation.com
本文原載於《攝影之聲》第20期:冷戰影像.美國因素
This article originally appeared in Voices of Photography Issue 20.
1959年,我加入美國空軍,之後簽下志願役,在軍中留了下來,在佛羅里達州的第一空中突擊大隊(1st Air Commando Group)的人事處工作。1965年的某個上班日,有個從華盛頓哥倫比亞特區空軍總部的人打電話給我,「嘿,你被派駐到福爾摩沙囉!」他說。「什麼?哪裡?福爾摩沙?」我從沒聽過這個地方,身邊也沒有任何人知道福爾摩沙是在哪裡。
行前,我在佛羅里達基地的一間辦公室裡找到關於福爾摩沙的簡介手冊,那間辦公室有全球所有美軍基地的介紹手冊。冊子裡會告訴你新職務的相關資訊,並解答你的所有疑惑。這事已經年代久遠,不過我始終記得其中一條規定:禁止在那裡開紅色的汽車,因為紅色代表消防車輛。但我有一台栗紅色的車,我想把它運到台灣,所以我致電詢問是否能帶上我的栗紅色汽車。他們說,「沒問題啊,只有紅色的車子不可以。」「喔,好⋯⋯。」
我先是搭上一架軍用的民航包機,前往夏威夷,在那兒待了六到八小時,大概是幫飛機加油吧。接著,我們又繼續飛往關島,降落,繼續補充飛機用油。後來,我們飛抵菲律賓克拉克空軍基地(Clark AFB Philippines)。它是一座很大的美軍基地,大概距離馬尼拉40到50英里,現在也還在。我們在克拉克空軍基地時,有許多美國軍人要去越南,所以很多人來來去去,置物櫃整夜開開關關,「砰!砰!砰!」地發出巨響,讓人怎樣也睡不著。加上距離我在佛羅里達舊基地有11個小時的時差,我失眠了。基地裡沒有空調,真的很熱。停留約莫兩日,我們在基地俱樂部吃了點東西也喝了點酒。他們叫我們乖乖等著,隨時會告知我們啟程的時間。
就在出發當天,所有前往台灣的人被巴士載到乘客航廈,搭上一架Air America Douglas C-54運輸機飛往台北。在兩三小時的航程後抵達,我記得當我們在台北降落時,有些空服員,應該是台灣人吧,遞上了熱毛巾給大家。哇!熱毛巾耶!從沒有人見過這種場面,後來他們還提供了糖果和口香糖。
我們在松山機場後方的軍用機場下了飛機,幾位美軍從台北通訊站(Taipei Air Station)來接我,然後我們就沿著舊河道,一路從松山機場開往台北通訊站。那條舊河道如今已經被覆蓋了。以前台大校區還沒擴建的時候,我們會沿著那條路走,那條路好像會穿越現今的台大。當時附近還有一個加油站,現在也不見了。這就是我跟台灣的第一次接觸,我可以在河道旁聞到臭水溝的味道。
我在營區有一套自己的房間,全新的營房,有冷氣,非常棒!每個月只要付台幣十塊錢。但因為後來有其他新進士官兵入住,我沒有在那兒待太久,就搬到中山北路上的另一棟宿舍。這個宿舍是由外交服務處(Foreign Affairs Service Department)所管理,叫做「第二宿舍」(Hostel No.2),原址已成為現在的花博公園,那一區以前聚集了所有的美軍機構。
我搬進第二宿舍的雙人房,房間很大,跟隔壁寢室共用衛浴。但因為宿舍就位在松山機場的航道下方,所以睡覺時也可以聽到飛機的巨大聲響,震耳欲聾,聲音大到會搖晃整座建築,簡直要把我們逼瘋。我甚至同一夜裡兩度被吵醒而不自覺地往門口走,像在夢遊,很好笑。
室友和我最後終於受不了,所以我們又找了一處公寓,是一棟全新的建築。當時好像美金52元一個月吧,有兩間臥室,有瓦斯、水、電暖器,以及一間不錯的廁所。另外還有一位阿嬤,每天都會來幫我們打點屋裡的所有事情。我還記得以前台北的空氣中全是塵土,每天早上你都可以在我的車子上面,就著前一天留下的灰塵,寫出你的名字來。因為所有人都用炭火在煮飯,所以空氣簡直糟透了。但我一直住在那裡,直到1968年離開台灣。
我每天會開著我的栗紅色汽車,從中山北路一路駛到台北通訊站。當時街上只有腳踏車跟摩托車,除了軍用車輛以外,幾乎看不到任何汽車。我那時是空軍上士,在通訊室(Communications office)的人事部工作,處理所有通訊連繫、電話業務等等。我們的人廣布全台,通訊站是美國空軍第327航空師(327th Air Division U.S. Air Force)的總部,我們在谷關、清泉崗有基地,在新竹也有,在嘉義、台南、高雄也有一些人,還有些人在海岸附近。
我在台北通訊站一週工作五天,每六到八個月就必須在通訊站總部值勤,在辦公室過夜,以防任何突發狀況,因為你永遠也不知道會有什麼事發生。
與我在宿舍同寢的室友在台北通訊站的山區工作,他負責很多不同的輪值工作,同時也在美軍顧問團軍官俱樂部分部(MAAG Headquarters Officers’ Club Annex)兼差。因為7月4日國慶日的週末需要人手,他就提供了我一份兼職差事。因此,除了台北通訊站的工作,我也在俱樂部擔任夜班經理,做了兩三年,賺了些外快。這個軍官俱樂部的位置,就在現在的美國在台協會辦事處(AIT)旁邊,AIT以前就是美軍顧問團總部。
在俱樂部上班,我常忙得團團轉,我得確認派對、菜單、酒水飲料等等,但我不用安排節目,這些事會由辦公室的人去處理,我只要讓所有事情按照計畫執行,一切必須完美。此外,還得確認餐廳包廂,並且付獎金給在拉霸機贏錢的客人。另一個工作則是巡視廚房,以免讓苦力從廚房後門拿走太多食物,所以每次只要我一離開俱樂部,他們所有人馬上就會知道,真是有趣。
當然,我也得確認歌舞表演,一週好像有三個晚上有演出吧。表演者多是外國人,有時來自澳洲,有時也來自美國,但大部分的樂團是菲律賓人。我們的節目通常是音樂演奏和歌唱表演。俱樂部也有一個固定的駐唱樂團,每晚都有兩到三小時的演出。他們會演奏樂曲,非常輕的那一種調子,有些人可能會唱個幾句。那裡真是很棒的地方,他們也有最好的餐點。大部分客人是美軍,蔣介石的兩個兒子偶爾也會來,而且總是付我們舊美鈔。
除了俱樂部經理是美國人外,其他工作人員都是台灣人。雖然是台灣人,但從服務生、酒保,到理髮店裡的職員,大部分都會說英文。我記得有一個女孩在我們辦公室工作,她的名字是May Wang,她很喜歡我,每次見到我都會稱呼我為「Mr. Mathieu」,而我當時只不過是個年輕小伙子,她的年紀比我稍長一些。有一張照片是我和五位女士的合影,May是當中年紀最大的。我已經不記得其他女孩了,除了May。我常會想,她後來過得怎麼樣?她實在是一位非常好的女士。
在俱樂部工作的福利之一,就是每到星期天就能享受一頓大型自助餐。他們會準備一客超大塊的烤牛排!美軍顧問團俱樂部雖然看起來很舒適,其實它位於一棟老建築裡,但他們有很多錢可用,俱樂部裡有美麗的碗盤、銀製刀叉、餐巾紙、桌布,桌上還插了鮮花。一切一切都很美好。
當時的台北,整條中山北路一帶都有很多外事警官和美國大兵,因為酒吧都在那裡。六〇年代我剛來的時候,每天都有美軍從越南飛來台灣並待上個五天左右,這些人剛從越南打了六到八個月的仗,來台灣肯定會想過點好日子,好好放鬆一下。為什麼?因為這些人很多回到越南之後就再也沒有離開越南了。他們是躺在棺材裡被抬回家的。
這些人來台灣後通常都會去一個地方——「海龍俱樂部」(Sea Dragon Club),現在已經不存在了。當時只要一下飛機,就會有人帶著你坐巴士往那裡去,然後向俱樂部的人介紹你的身份和所有的資訊。他們就會幫你找個人陪你出去逛逛,或者就待在俱樂部裡。這些人是從飯店來的。有些大兵會搭巴士出去觀光,但大部分的人都會想來點「其他的」。
以前我會去的地方還有「六三俱樂部」(Club 63)。它是一間士官兵的俱樂部,不是軍官的俱樂部,位置就在基隆河旁、圓山大飯店附近。現在也還在,但變成了私人俱樂部,名字也換了。我記得以前的會員費是每月一塊美元,每個月都有會員之夜,你可以在俱樂部裡享用四到五次的免費大餐和飲料。他們會請一些女人來表演,但我不太在意那些,我那時已婚,只是去吃東西。
在台北火車站也有一間士官兵俱樂部,叫「一三俱樂部」(Club 13)。我還記得一三俱樂部的早餐是25美分,就可以吃到歐姆蛋、切片番茄、麵包、吐司、咖啡以及任何你想喝的飲料!有些晚上飲料還只要價10美分,就可以喝到威士忌、萊姆酒或啤酒,10美分而已!真是很瘋狂。
所以我只要星期一晚上休假,就會上六三俱樂部去。我喜歡玩皮納克爾紙牌(Pinochle),只要贏個幾回就可以賺100到150美元。雖然可以在拉霸機上花很多錢,但是我通常只花兩美元來定勝負。美軍俱樂部靠拉霸機賺了很多錢呢!其他晚上我們可能去看電影或是看看台灣的電視——台視,當時只有一個頻道。星期天,電視會播放京劇節目,也有一些美國電視節目和一些二戰軍事節目,其實沒什麼選擇。這兩份工作使我每週的工作時間頗長,但俱樂部的工作為我帶來不少樂趣。
1978年,當我發現美國將與台灣斷交時簡直心碎。我很難受,真的。我們原本可以前進中國的,但尼克森(Richard Nixon)想要留名青史,試圖打開中國的門,接著到了卡特(Jimmy Carter),就把對台灣的門關上了。這真是太糟了,我震驚得難受。當你聽到這樣的消息並且發現自己無能為力時,真的很難過。這真是太糟了。
離開台灣後,我被派往其他國家,接著我離開美軍,住在德州,後來又再度回到軍中,在聖安東尼奧的醫療訓練學校工作。之後則被派駐沖繩三年,或許更久吧,我現在已經不太記得,都是好久以前的事了。我在琉球群島美國陸軍總部下的G-1行動科(Actions Branch G-1)工作。離開沖繩後我又去了義大利拿坡里,在南歐盟軍總部(the Allied Forces Southern Europe)工作,在那裡也待了三年。算起來我在沖繩和拿坡里共待了至少六年。我的軍旅生活就這樣了。之後我回到美國,在一個軍方開設的高爾夫球課程擔任俱樂部經理。
在退休前,我開始尋覓過往的資料。我第一個找到的是關於美軍在台灣樹林口營區(Shulin kou)的網站,才知道原來已經有人在做類似的資料蒐集,他蒐集了很多樹林口營區的老照片。我寫信詢問版主,是否能夠把我的台北通訊站資料也放到他的網站上?結果他回信說:「不行,你自己去弄個網站。」哈⋯⋯,所以我就建了自己的網站——「Taipei Air Station」。
我把所有來信希望能夠被放上清單的人都放上網站。每次他們寫信給我,我都會問他們是否還有其他照片資料。為了掃描正片,我甚至買了一台大型掃描器。很多提供照片的人都是當時照片裡的年輕人和小孩。有些人在台灣被拍下照片時還只有六歲呢,如今他們會開始懷想起這些歲月,也是因為那個年代的親友逐漸離開人世的緣故。像我現在已經75歲了,而我來台灣時才23歲呀!那正是一個人開始轉變的年紀。我總是和人們說我是在台灣成長的,這段經歷影響了我的思考和一生。◼︎
後記
訪談結束,馬修先生帶我們去看Taipei Air Station的舊址,就位在台灣大學靠近基隆路的校區一帶。途經水源市場旁的大樓,「那裡以前有一家照相館,我還記得我到台灣後的第一張證件照就是在那裡拍的。」我們繼續走在羅斯福路上。路名是為了紀念一位曾經的美利堅盟友,卻更像緬懷一段已逝的關係。
穿過校區停車場,抵達目的地。「瞧,那一棟是以前的總部,這一間就是俱樂部,這裡是餐廳⋯⋯。」舊地重遊,看著早已改頭換貌的樓房,昔日過往歷歷在目,表情說不上來是何情緒。
「如果當年麥克阿瑟能留下來,今天不知會是如何呢。」經歷20年軍旅生涯、75歲的美軍退役士官長馬修說。
本文原載於《攝影之聲》第20期:冷戰影像.美國因素
This article originally appeared in Voices of Photography issue #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