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訪談──許鈞宜
隨著書頁翻動，現實彷彿被調製為充滿各種畫質、色階與解析度的影像，呈現日常的快照、人物肖像、抽象光影，或是廣告傳單、書信與塗鴉的翻攝。在馬婷婷的創作中，書籍的編輯反倒成為能夠自由搖晃、混合各種感官的過程，讓每一個影像回到尚未被固定、分類的狀態。她擅於將現實生活物件的質地融入書籍設計，在閱讀中引起讀者共有的經驗，而裝幀與排序則賦予了往返她個人記憶與想像的路徑。透過多樣的攝影語彙、圖像的挪用，她創造出一座紛雜的紙上空間，令人重新反思現實的複雜性。
生於遼寧、現居首爾的馬婷婷，以製作藝術家書籍（artist’s book）為主要影像創作形式，近期更以《spicy seaweed popcorn》奪得「集美．阿爾勒國際攝影季」首屆攝影手工書獎，作品獲評為「巧妙地運用具有模糊、過度放大、漏光等特徵的一系列『劣質圖像』，試圖重新構築和再現藝術家的心理圖景」。此外，她也和來自韓國及中國的八位年輕藝術家，一起成立了作為攝影團體與藝術家書籍獨立出版平台的「FF Seoul」，並在首爾鐘路區一處老舊商場裡，經營一個迷你的實驗展覽空間。在最近舉行的個展中，馬婷婷則將攝影書作品發展至整體的空間裝置，讓書冊構成延伸為更敞開的互動關係，找尋在自我與觀眾之間共感的可能。
馬婷婷，《Happy Together》書封與內頁，270x192mm，數位輸出，2023年
VOP ＿＿ 妳的作品觸及多樣的攝影類型，想請妳談談接觸攝影的經歷、以及個人在這些類型與題材間發生的轉變？
馬婷婷 ＿＿ 當我意識到攝影既能承載對現實世界的思考，又可以保持作為表達媒介的自由活力時，我才真正的喜歡攝影。但我並不是任何題材都可以拍的人，它必須源自我對過往生活中的記憶與經歷的困惑。我關注出現在我周圍的人和事情，他們以不同的方式觸動我的感知，我認為這些感知的存在無法脫離社會背景的變化，且不斷牽動著我的真實生活體驗。
與其說是一個記錄者，我更願意視自己為一個感知的收集和傳達者。但在這個過程中，我注意到我面臨著要去處理因攝影媒介而被固定的表達方式所產生的僵化與茫然。我不否認「重複」在創作中是個很有效的方法，但當面對如此清晰的事物時，卻總是覺得少了些趣味。然而當一條通往目的地的道路水泄不通時，來自潛意識中對於另一條路探索的衝動與勇氣，似乎成了行進的關鍵。我在嘗試逐漸靠近和融化固有邊界的過程中，努力去掙脫一個無法超越或降低的標準，此刻我開始意識到，我不需要與任何一個固定的呈現形式簽署終身契約，攝影也不需要。
VOP ＿＿ 妳的攝影始終伴隨書籍的製作與出版，並且排版與閱讀的形式，也對影像的構成關係有極大的影響。從照片到書籍，這過程對妳而言有什麼樣的不同？尤其在所有人都能拍照、發表影像的時代裡，這又有什麼影響？
馬婷婷 ＿＿ 有關攝影最早的記憶源自於小時候父親用自動底片相機拍攝的一系列家庭照片。我對於照片和攝影書的概念，也大多來自於家庭相冊中以時間順序記錄著成長的紙質照片之間的串聯。隨著時間的推移和相機的更換，家人把照片沖洗出來、放進家庭相簿的次數越來越少了。現在，大多數被拍攝下來的照片都變成了零碎的數據存在，但似乎只有當人們注視這些數據時，它才不僅顯示其表面，同時提供一些圖像以外的東西，我想此刻的它才是真正的「攝影」。
照片與書籍兩個媒介間的合作也為那些積累在磁碟中、蒙上灰塵的「記憶」帶來了復興的可能性。基於圖像創作的藝術家書籍成為我面對擁堵、碎片化的資訊時代的有效方式，我開始重新對過往的照片建立思考，通過圖像間的碰撞整理出一條敘事的脈絡，並以現實生活中的物品作為材料完成表達。理解照片的確需要經歷一些時間與來自於生活的體驗，但我不會強迫自己先找到正確答案再進行，相反在圖像與圖像之間，將因爲被有意識地串聯在一起而衍生出來，在視覺以外的意識空間裡，我通常會找到想要提取的最核心的東西。
VOP ＿＿ 在攝影書的編輯裡，妳時常透過書本的對頁呈現出連續或非線性的時序，或者像是《Happy Together》在文字與影像的並置之間形成某種落差。能否更進一步地聊聊妳在影像排序上的想法？
馬婷婷 ＿＿ 影像總是通過吸引人們對所見之物的關注，去揭示可見之物、暗示不可見之物。我通常會將基於書籍的二維平面的建立視為三維（或更高維度）空間的呈現。例如《Happy Together》在頁面的連續空間中，是依據有著相似或對立的視覺內容進行重組，同時通過置入一張影像將另一張完整的視覺空間一分為二，並加入來自於同一載體間兩者的對話。書中影像的排列與堆疊產生的厚度將是這本書的「時間軸」，它使得停留在二維平面上的訊息，能夠被跨時間的連續排列，直至人們對它進行翻閱。這種調控類似於電影播放時在時間軸上對於「幀」的掌控，非線性的排列甚至也突破了在現實生活的三維空間中時間順序的限制，將「未來」與「過去」都演變成當下，這在攝影書中得到了的實踐。時常我覺得翻閱一本有趣的攝影書，很多時候像是看了一場無聲的電影，然而對此解讀的自由仍然被保留在觀看者的手中。
VOP ＿＿ 妳的影像充滿對於物件、場所局部的細微觀察，在《spicy seaweed popcorn》、《010 (Private Phone Number)》大量呈現出感受事物的另類視角。透過相機，妳認為生活與日常如何呈現於眼前？
馬婷婷 ＿＿ 我對於主動記錄一些美好瞬間並不感興趣。但從生活中發掘荒誕之處，是在令人不安的生活狀態中也能保持好奇心的方式。我在日常中帶有戲劇、鬧劇性質的部分裡感到更加真實。我每次翻閱《spicy seaweed popcorn》時，對我而言像極了過去十年的「走馬燈」。製作的時候我決定從過往對影像的過度控制中跳出來，僅將影像作為一段段記憶，並將它們投入到書頁空間中連接看看會發生什麽。
雖然攝影涉及我們如何探索、如何進行選擇與提煉的行為，但現在一個概念的產生已沒有那麽困難。我更傾向於將一個概念拓展成一段感知、一種視角去呈現。至於這個呈現，我能做的就是把它放置於它應該存在的位置上，並思考如何減少觀看時的一些強迫性與教條感。如用菜系來比喻，我想它更接近融合料理或私房菜。
馬婷婷，《spicy seaweed popcorn》，273 x 203mm，數位輸出，2023年
VOP ＿＿ 妳的創作往往觸及到不同文化混雜的狀態，如同《Seoul Express》 即以韓國的社會文化為主題。作為一位在韓國生活多年的留學生，能否請妳談談這些異地經驗是如何影響妳的創作？以及妳對當前的創作環境有什麼感受？
馬婷婷 ＿＿ 異國的生活更像是生活在幻想與現實的夾層中，那是一個語言難以觸及的空間。影像似乎比語言更容易跨越種族交流障礙，攝影曾一度成為我的精神食糧和與周圍世界建立交流的方式。也許在感受不同文化的過程裡出現的——衝突與和諧相互交織出的矛盾感——再次激發我的好奇心，讓我能夠站在另一個視角去觀察另一個社會中潛伏的那些安穩且動盪、柔軟且鋒利的特質。然而，長時間的異國他鄉經歷，似乎觸發了在某一天的夢中使用韓語進行流暢的對話，我驚醒於這個卸下防備的時刻，它讓我重新思考和回望來韓國以前在中國生活的那二十年。
VOP ＿＿ 妳去年曾在自己所參與的攝影團體「FF Seoul」的空間舉行以單一裝置組成的個展《Standing here wondering where to go》，還獲得了「集美．阿爾勒國際攝影季」 攝影手工書獎（Dummy Book Award），想請妳分享近來的參展經驗。
馬婷婷 ＿＿ 在個展還未形成具體畫面之前，我意識到它是我主動與對過往執著的固有表達方式做切割的時間點。基於「FF Seoul」這樣一個以實現跨文化交流目的的實驗性空間，我被給予了一定的自由度去處理實體空間的呈現，但顯然將照片裱上精緻的框架掛在牆上並不是我想要的畫面。我嘗試思考如何利用一定的空間限制，去提煉出一組觸及意識回顧的作品，最後我決定以藝術家書籍《spicy seaweed popcorn》與空間裝置結合的形式，邀請觀者來到影像內部的維度下，感受社會中某些約定成俗的標準與規範存在的合理性。
我認為書籍與空間作為表達的載體有著某種程度上的相似性，我想能分享這本書給更多人應該也是一件有趣的事。無論是基於二維還是三維的空間，當表達僅存在於計劃中未被展現之前，選擇哪種更適合承載當前表達的方式，以及對觀者如何介入其中的主觀思考與想象是我最重視的部分。
馬婷婷，1994年生於中國遼寧。獲韓國弘益大學視覺藝術學位，現就讀該校攝影研究所。攝影是她觀察當代文化融合環境與身份認同之間的矛盾和聯繫的方法，並通過藝術家書籍或裝置作品等多種媒材，試圖喚起影像建構中記憶與現實、個體與社會環境之間錯綜複雜的感知關係。近年曾參與展覽「Standing here wondering where to go」（FF Seoul，韓國，2023）、「Portrait: Self and Others」（Photoplace Gallery，美國，2022）等，並獲得第九屆「集美．阿爾勒國際攝影季」攝影手工書獎。現工作和生活於韓國首爾。
圖片 | 藝術家提供
發佈日期 | 2024年4月1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