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出自2013年初,亞典書店邀請TIVAC創辦人全會華與《攝影之聲》創辦人暨主編李威儀,進行一場題為「靜止在紙上的光影,到底我們看見什麼」的對談。亞典書店特別摘錄了談話片段,在此兩位不同世代、同樣執著於影像藝術的工作者,對攝影本身及攝影在台灣的發展提出看法。
文字整理──亞典書店/莊文松
日期──2013年1月26日
李威儀__
這是一個時代契機,我們討論攝影,終於可以從討論「照片」再跨到另一種媒介,將書作為一個藝術的形式來討論。我關注攝影閱讀,目前正在製作的第七期是「台灣攝影書特輯」。對我而言去整理台灣的攝影書歷程是很興奮的事,但是當我在蒐集資料的時候,也會感到台灣的攝影書出版並不興盛,而且常常是被忽略的。台灣有這麼多閱讀人口,但是一直以來對於影像出版品的關切,好像不如文字書來得重視。此外,台灣雖然有許多前輩攝影家和藝術家,但當我們這個世代想要了解他們的作品時,也發現很少有機會能夠接觸、解讀他們的思想和創作,而「書」這個媒介,此時便扮演著重要的角色,它既是一個重要的媒介,同時也有其自身的時代意義。台灣過去在攝影出版這一方面的貧乏是比較可惜的,希望我們可以再帶動台灣的攝影書出版與讀者的重視。
今天也跟全老師請教,為什麼以往大家好像比較疏於關注攝影書?或者說,相較於展覽,為什麼台灣的攝影創作者往往會忽略了出版?雖然全老師剛剛說,現在已經是年輕世代應該發揮表現的時候了,但我們也還沒來得及認識自己的過去,也會希望多點對前輩創作者的了解,從歷史汲取一些養分,或從這些作品探看視覺的文化脈絡關聯,來理解台灣自己的攝影與思考發展,以及走到今天,我們呈現的是一個什麼樣的影像景觀。至少我是挺好奇的。先請全老師談談台灣的攝影書好嗎,過去的歷程大概是怎麼樣的,可不可以請您稍微說一說?
全會華__
威儀剛才講到,他用「攝影書」這三個字,嗯⋯⋯,我們習慣用「攝影書」主要指的是以文字為主的「書」,因為它閱讀比較多。那,我用的「攝影集」就是以影像、照片為主的,所以這兩者是有區分的。台灣其實目前大部分還在用「攝影書」的這個概念去出版書本。
台灣為什麼對於攝影書或者攝影書籍一直沒有完整的發展?我想這個可能又要歸於我們教育的問題。全世界如果你放眼看,攝影水準發展得比較好的,以及攝影書籍、攝影書和攝影理念比較好的國家,都是因為有很好的教育制度,也就是它有所謂攝影專門的大學。這一點來講的話,台灣到目前為止,沒有一個大學有攝影系的存在。雖然以前大學裡曾經有過所謂的攝影專科還是攝影組,但是這類科系仍然只是把基本的攝影概念告訴大家,它沒有一個專門的課程。就像剛才我所講的,到底攝影是什麼東西?它牽涉到的範圍相當的廣。所以我覺得我們國內很可惜的是,沒有一個好的教育體系出現。
最近我聽說台灣有一所大學在南部要成立一個所謂的攝影系,這是一個相當好的訊息,是1839藝廊的邱奕堅博士申請通過的,所以我覺得國內真的有興趣的,可以考慮看看去投考。我覺得有攝影教育的話,在學問的需求上可能會比較多,那既然有學問需求的話,相對的,書的這個概念就會出現了。
所以我希望我們國內,雖然是比別人慢了很多很多步,但像《攝影之聲》這一期要出的就是專門講國內的攝影集,我覺得是很好的現象。但除了教育以外,缺乏攝影出版的最大原因,我們碰到的問題,就是因為怎麼出版都賣不出去(笑)。讀者覺得這種書只要翻一翻就好了,不需要去買一本攝影集,覺得攝影很簡單。攝影其實也真的很簡單,只要按個快門就好,很多人對攝影都是這樣一個概念。
所以對我們的前輩來講,沒有出版作品的原因,第一是沒人買;第二,就是早期很多前輩是把攝影當成一種嗜好。他們不會認為攝影對文化或對國家有多重要的意義存在。所以這也使得他們認為既然沒人買,那出書也沒什麼用,而且對社會來講,攝影好像也只是一種嗜好而已,沒有必要出這些書。由於這樣,加上缺乏教育,就這三個原因來講,我們國內的這些攝影集、攝影書出版,就比人家落後很多。
李威儀__
我覺得很有意思,想先回應一下剛剛全老師一開始講的「攝影集」和「攝影書」的區別。我自己在做雜誌時便特別留心這個詞。對於「photo book」要寫成「攝影書」還是「攝影集」這件事,我使用了「攝影書」,主要是因為希望改變一般對於攝影出版品的成見,我覺得攝影書跟文字書都是需要「讀」的。就像全老師剛說的,不是只用「看」的。
「閱讀」,不只是看,「看」只有視覺上的刺激,而影像應該被閱讀,就像看文字書一樣,你要讀它的脈絡、讀它的結構、讀它的細節,不是看過、瀏覽而已。所以在雜誌裡只要提到「photo book」,我都盡量會以「攝影書」來替代以前常用的「攝影集」的稱呼。我覺得台灣早期的「攝影集」,很多都像是portfolio(作品集)、圖錄,或者是一份彙整攝影家歷年作品的大合輯。然而,攝影書發展到現在,它應該要被視為一個獨立的敘事體,而不只是一個portfolio這樣的作品集合而已,因此我覺得用「攝影書」一詞,所傳達的意義會更不同。它本身便有敘事,而不是以書本頁面的形式去呈現、集結一疊照片而已。這是我在「攝影書」和「攝影集」的用詞上想要回應的部分。
另外,全老師剛講的台灣攝影出版的背景也非常重要,我觀察到的是,無論攝影書的出版或是對攝影的思索經歷,台灣過去一直存在各種斷層,難以延續和認識。當然,很多部分像您剛才說的,有攝影教育的問題,不過正是在教育上的缺乏,「書」就會是一個重要的彌補,但是我們如果沒有開始建立攝影出版的系統、環境、文化或閱讀習慣,就會難以讓我們能再進一步地推進我們自己的攝影認識和經驗。我關切攝影書和影像出版的原因也在這裡。
回到書本身,您是以怎樣的方式在閱讀攝影書的呢?因為我們剛才講,攝影書應是能夠閱讀的,從這個閱讀、解讀的意涵裡,一本攝影書應該能傳達出一些概念,能讓我們探索。因此我對「讀」攝影書的這個過程也感到興趣,因此也想請教全老師,對於攝影書,有什麼樣的方式閱讀它?或者您習慣用怎麼樣的方式讀書?對閱讀攝影書有怎麼樣的想法?
全會華__
我比較簡單,當翻開一本攝影集或攝影書的時候,會看內容是不是吸引我,以及除了影像本身,我們還可以得到什麼樣的訊息。我在讀這些照片的時候,我會開始想,當我從第一張看到最後一張的時候,哪些圖像留在我印象中比較多?圖像跟圖像之間有沒有連結性,還是說它是個別成立的?老一輩的攝影家,像大家知道的安瑟.亞當斯(Ansel Adams),他單張照片就很漂亮,也會告訴你,國家公園是怎麼回事。但是當你看完他的整個攝影集,你才瞭解說他為什麼會這樣子拍攝,他為什麼要把國家公園拍成這樣,這是我在閱讀的時候,常常會思考的一個問題,所以影像的閱讀,我比較喜歡的就是讀出它背後的意義。
我很少去看攝影集裡的文字,雖然說它可以更深一層讓你了解影像裡的一些意涵,但是我比較喜歡的是,雖然我不了解這個攝影家的背景,但我如果能從這個影像裡面、在這本攝影書裡可以了解的話,我覺得這樣的印象是比較深刻的。那如果你能了解他的背景,當然更好。但是因為我的訓練是以視覺為主的,所以我在閱讀的時候是比較喜歡看影像到底告訴了我什麼東西。
我自己很喜歡買書。我的選擇,第一個就是一本書的靈魂,內容就是我常講的靈魂。你為什麼要買這本書,我想一定有某一個部分你喜歡這個書裡的靈魂。第二,我選擇這本書的時候,我還要看它本身設計得好不好。第三,我會看它的印刷好不好。我選書收藏時一定要看這三件事。
一本書的價值,除了所謂藝術家作品本身的內容以外,如果能找到一個很好的設計家,把書設計得很好的時候,能讓你從頭看到尾能有高高低低的起伏,這本書可看性就比較高了。至於印刷好不好,大家知道現在買得起的作品的行情,尤其你們這一代要買一張作品真的很困難,動輒就十幾萬。如果買一本書一、兩千塊的話,我是覺得比較划得來。如果書印刷很好的話,跟原作愈接近是愈好,現在的印刷都不錯的。所以我比較勸年輕人,你今天真的沒辦法買作品的時候,不妨先買一本書來看一看。
李威儀__
今天有帶一些書來,那我們先把這些書看一看。
全會華__
我先講上次那本吧。這本大家不曉得有沒有看過?是我們講的國內第一位人體模特兒,林絲緞小姐。她現在已經將近七十歲了。這本書相當珍貴。她當時還是學生,不只是當所謂的攝影模特兒,也當繪畫的模特兒。她也很用心地揣摩攝影家的想法,然後表現出來。當時拍這些照片是不得了的事情,尤其是女性。
為什麼林絲緞會突然紅起來?自從她被攝影家拍攝了以後大家都找她。這些攝影家都是老前輩了,包括郎靜山、柯錫杰老師都拍過她。那時候還是戒嚴時代,我記得好像是在中國商銀附近,辦了一個展覽,展出的時候在全台灣造成轟動,因為這是第一次的人體攝影展。在戒嚴時代能夠展出人體攝影那真的是不得了!後來每天都有人在排隊看,聽說後來前前後後有十萬人看這個展。後來搞到當時的警總也來關切,到最後沒辦法,就把展期縮短。而且開始收費看展覽的,也是這個攝影展。
早期這樣的展覽我自己都沒看過,所以我記得大概十年前吧?我也曾經透過她的朋友詢問,想要再辦一次她的人體攝影展。因為當我看到這一本《林絲緞影集》的時候就嚇一跳,為什麼當時的林絲緞能有這樣的表現,而且當時的年輕人、現在的老前輩,能夠拍出這樣的影像,相當不簡單。我可以講這是國內第一本人體攝影的書(1965年出版)。這就是為什麼無論在我們的攝影史或是自己的藝術文化領域,如果能夠看到這樣的書,就能留下一個時代的見證。我也很希望能說服林小姐,因為據說她留有完整的一套作品,如果有一天能夠展出,我想是相當不錯的。回到剛才說的,我透過朋友詢問她,但她只是回了一句:「過去的事情就讓它過去。 」我聽拍賣市場的人講,現在很多人都在找她的照片。這本書是我一個很好的朋友不曉得在哪裡找到的(笑),就送了我一本。
李威儀__
攝影書包含了時代性、歷史意義,以及藝術創作的涵義與論題,其實綜合了很多元素與層次在其中。也只有實際讀到、接觸到這些書本,才能體驗。
全會華__
這本《From One China to the Other》你們大家也可能知道,這是卡提耶-布列松(Henri Cartier-Bresson)在1948年的時候透過朋友的關係到北京,大概花了九個月到一年的時間拍攝。在中國內戰還沒開始他就去了,這相當難得。書裡寫文字的是一個女性作家,姓什麼我忘了,還住在英國,相當好的一位作家。(李威儀:韓素音)對,對,韓素音。這本書除了卡提耶-布列松拍了當時國民政府還沒有撤退來之前的中國,這個影像相當難得。另外,我喜歡這本書就是因為它的印刷,它是以珂羅版印製的。⋯⋯
本文為2013年1月26日於台北亞典書店舉辦之「靜止在紙上的光影,到底我們看見什麼」之對談摘錄。
亞典書店/莊文松整理提供
發佈日期 | 2013年12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