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台北電影節的「焦點影人單元」聚焦導演哈都．裘德（Radu Jude），他師承羅馬尼亞新浪潮巨匠克利斯提．普優，作品不管是創作內核或製作思維，都帶有新浪潮的底蘊。新浪潮電影美學上的通性──包括攝影風格、視覺美學、敘事結構以及對時間空間的呈現──延展至裘德的作品中，且逐漸發展出屬於他的作者色彩。在內容上，裘德也不斷回應新浪潮的集體關照──例如以邊緣、具反英雄（antihero）特性的人物為角色、反覆梳理父子關係、直面女性議題，且帶有獨到生猛的黑色幽默。
這片土地上的真實生死、家庭關係與無能的男性們
在裘德的短片中可明確看見新浪潮在他創作之初的深刻影響。《電視壞掉的一天》（The Tube With a Hat，2006）改編自文學家弗洛林．拉札瑞斯古根據自身經歷寫成的短篇小說，以極致寫實的風格，描述兒子央求父親帶他到城裡修電視的一段經歷，貼近土地、描繪小人物故事的方向，正是新浪潮電影追求的寫實。《親愛的亞莉珊卓》（Alexandra，2008）爸爸將女兒送回已離婚的前妻與其男友家中，因探視權引爆爭執一發不可收拾。裘德在片中建立一個脆弱卻又激進的男性，回溯新浪潮的脈動，亦有在影像中打破父權掌控且強調女性意識的傳統。《親愛的亞莉珊卓》描繪的婚姻裂痕、家庭關係，尤其以家長與子女之間的情感為重。卑微或失能的男性角色形象在《憂鬱的午後》（Shadow of a Cloud，2013）更加彰顯。牧師被找去為臥病在床的老媽媽祝禱，家中的女性成員聚集在床邊，悲慟不已；男性成員卻一副事不關己。當牧師被捲入家族紛爭，男性成員仍手足無措。在「哈都．裘德短片輯I：家庭群像」中，除了看見裘德回應新浪潮關注的家庭、人際互動的主題，也印證他在風格上追求寫實、貼近生活，以及人物塑造上的特性與通性。
「哈都．裘德短片輯II：死亡之眼」選映《一盡到底》（A Film for Friends，2011）以及《晚安，噓》（It Can Pass Through the Wall，2014）。兩者除了主題上都扣連死亡，攝影也採用一鏡甚至定鏡拍攝。《一盡到底》中，生無可戀的中年男性決定自拍錄下遺言，準備寄給親朋好友們。一顆定鏡長達近60分鐘，強力反轉後勁十足。《晚安，噓》則以小女孩的角度，端看年幼的生命如何想像或懼怕死亡的存在。同為一鏡到底，攝影機僅在室內、簡單分為兩個空間的場域移動，卻縝密調度出人物關係以及利用空間敘事。
在素樸與絕美之間，以感官顛覆世界
裘德的首部長片《世界上最快樂的女孩》（The Happiest Girl in the World，2009）可謂他在短片中顯現的特性之集大成，也為新浪潮落幕前的重要作品之一。裘德在片中建立了一個由男性主導的世界作為社會的縮影，透過女孩與之抗衡的過程為女性賦權。在強調作者電影路線的新浪潮中，裘德也逐漸發展出屬於他的導演色彩並且找到他的重要母題──歷史觀照及批判。《心痕如詩》（Scarred Hearts，2016）改編自文學家馬克斯．布雷赫的同名自傳式小說，影像上交融文學、繪畫古典美學，鋪排一場極致藝術的饗宴。布雷赫的猶太人身分，也連動裘德向來關注題材，在本片的藝術風格表現之外，鋪排大方向的歷史觀照。
裘德以新作《倒楣性愛和瘋狂A片》（Bad Luck Banging or Loony Porn，2021）勇奪柏林影展金熊獎殊榮。在這部野心極大，也將裘德的作者風格、核心主題都推向極致的作品中，相當值得一提的則是新浪潮作品共有的黑色幽默神采。黑色幽默作為權威的反動、諷刺人性的有效工具，成為本片的重要基調。片中對於階級、性別、政治、道德價值的批判與諷刺毫不手軟。除了高超的幽默感，裘德也使用了他擅長從歷史檔案徵引素材並且加以重構的敘事手法，百科全書式地再譯歷史、戰爭與政治，以達「毀三觀」的衝擊效應。
再訪／揭露：以導演目光剖開歷史的陰暗
裘德於2017年起開始紀錄片創作，至今有三部包含劇情片的作品關注二戰期間，在安東內斯庫將軍的親納粹德軍政權領導之下，導致近三十萬猶太人赴死的黑暗歷史相關事件。其中，裘德與歷史學者亞德里安．喬福蘭卡合導的《1941亡者群像》（The Exit of the Trains，2020）可謂連觀影過程本身都是創作一環的作品。近160分鐘的罹難者家屬證言，以靜態照片搭配口述，道出親族被帶上死亡列車的悲痛記憶；最後則靜默十分鐘呈現當時的真實畫面。坐立難安甚至反覆消耗心神的過程中，挑戰觀眾如何面對自己看待他人之苦痛與殘忍歷史的態度。
同年，改編自劇作家賈尼娜．卡布納流同名舞台劇作的《塗鴉少年祕密檔案》（Uppercase Print，2020）則關注由獨裁者尼古拉．希奧塞古為首的共產黨政府時期，羅馬尼亞境內經濟蕭條、民不聊生，祕密警察橫行，監視人民且控制社會的歷史。當希奧塞古透過國家電視台打造自己浮誇不實的英雄形象，少年穆格・卡林內斯庫則在街頭塗鴉寫下人民的心聲，卻招致祕密警察監控，最終死於非命。本片以高度風格化的美術設計打造鮮豔、華麗的視覺，以少年見證的屬於人民的歷史和電視台播送的官方歷史相互對照，混和舞台劇、電視節目等在風格上營造豐富層次與旁徵博引的創作方法，也是裘德無論在劇情片或紀錄片創作時，常用的手法之一。
執起導演筒至今方十五年，裘德已累積約二十部作品以及數以百計的廣告。他的鏡頭在回望歷史傷痕的同時，也銳利地看透當下。他以新浪潮為養分，還在逐漸掀起另一波浪頭的路上。
台北電影節 Taipei Film Festival 2021
展期 Dates：2021.9.23-2021.10.9
文 | 謝璇
圖 | 台北電影節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