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循靈夜行:訪梁廷毓

梁廷毓的創作主要以調查研究為基礎,結合不同學科的工作方法,關注鬼魂概念與族群記憶等議題。他近期的「斷頭河計畫」調查具有「斷頭河」(註) 地形的桃園龍潭至新竹關西一帶,複雜的地勢也牽動著該地的族群關係。從家族中曾有先人遭原住民「出草」的記載開始,他透過大量訪談、田野調查與文獻整理,試圖描繪出不同族群視角對於衝突事件的記憶,包括神靈與鬼魂,也以民間信仰或地方異聞的方式參與其中。

究竟一個不具形體的對象該如何顯像?在七月半鬼門開之際,我們訪問了這位經常置身於泛靈地界的創作者⋯⋯

訪談/李佳霖

VOP __ 「斷頭河計畫」曾以展覽、論壇、研究論文、放映等多形式且跨領域的形式發表,想請你談談此計畫的源起,以及從何時開始採取這類型的創作。

梁廷毓 __ 我在大學時代就慢慢開始嘗試研究型的創作,後來進入北藝大藝術跨領域研究所後,希望能有一個長期一點的、可能到畢業都還持續的計畫。我想起我老家那邊有原住民和客家人的衝突傳說,在自己的家族族譜裡也有相關記載,所以大約在2017年初,因著地利之便,每週回桃園,到龍潭、關西一帶做訪問,發現愈問愈有趣,慢慢找到一些在文獻回顧時看不到的東西。差不多做了近一年的訪問和調查後,也認識一些當地人,但還沒有想要怎麼做展覽或創作,反而是先開始書寫,那年八月在國立台灣歷史博物館的館刊發表了研究短文〈桃園龍潭近山地區耆老的原客族群互動記憶〉。

到了2018年四月初,我才在水谷藝術辦第一次個展,比較像是一個研究展,把2017年的成果做了小型發表。現在回想起來,好像不是我想要做什麼內容,而是慢慢把一些東西挖出來的狀態,長時間、安靜地依照著自己的規律。

VOP __ 你和我所認識的許多創作者不太一樣,除了會在學術場域發表,甚至斷頭河計畫是以研究書寫開始的,你怎麼看待身份的切換?其他領域的研究者會怎麼回應你?

會有這個身份切換,不是我主動去想這件事情,而是在藝術學院裡總有一種挫折感。當你與老師討論關於創作前置研究的發現,他們會建議你該更專注於在感覺層面。而我做這些是因為找到了建立在創作觀念之上的新觀點、建起自己的思考系譜。

至於不同領域的研究者的回饋,其實蠻有趣的。在歷史學的場域,有些比較敏銳的學者會覺得歷史系應該要有影像課,透過影像或許更容易傳達某些觀點,而在地理學或文化研究領域,則會在我由創作延伸的研究觸碰到學科的邊界時,激盪出不一樣的火花,像是關於鬼存不存在這件事情。

VOP __ 之前在台北當代藝術館「烏鬼」展中的《斷頭之河》錄像裡,用了很鮮艷、對比很強的顏色,有一些甚至是負像。很好奇你為什麼會用這個方式來處理?

調查採訪的時候我都會問,這邊哪裡有死過人、鬧鬼或碰到什麼超自然現象,特別是關於客家人跟原住民間衝突的地點。把那些死亡或鬼魂傳聞的地點整理描繪後,發現與地形有關係,於是就把這些事件套疊到地形的色譜,比如說海拔較低的地方是藍色、較高的是紅色,不同海拔對應不同顏色。把死亡地點套疊到圖上後,就以顏色安排影像裡的敘事地點。整個影像的主色調基本上都依著地形的色譜。

如果說正像是一個固定下來的狀態,那負像剛好就相反,是口述者怎麼說也說不清楚的鬼魂存在的位置,很像一種沒有辦法把鬼魂固定下來的「潛影像」。

斷頭河計畫—襲奪灣斷頭河計畫—斷頭之河斷頭河計畫—斷頭之河

VOP __ 攝影術在發明之初,人們認為這機器會攝走人的靈魂。在你的創作中,影像卻是要讓「鬼魂」等不可見之物「可視化」,原本沒有視覺形象的東西成像了,變成「正」,那「負」應是什麼?你用錄像、攝影去框定某個東西的時候,總有一個侷限在。

其實在攝影發明的開始,也有個相反的狀態:許多人認為鬼魂可以被拍到照片裡,甚至比較容易意外地進入到照片,產生一種可見或不可見之間的辯證關係。對我來說,影像比較接近這種介面。在斷頭河計畫裡,影像是讓人去看見人跟鬼、跟另外一個族群之間關係的一種介面。

不過,以目前計畫的狀態,影像確實有侷限,所以我採取的方式是並用,而且強調「現場」。後來有一些做法延伸到接下來的「引爆火山工程」,或是以前做的一件作品叫「靈遊團」——夜晚帶大家到死亡現場,用不同顏色的手電筒、燈光去看那些地點,雖然可能看不到鬼,但是那種現場的包覆性可能會比影像更強烈。

VOP __ 前面談到你的計畫前期會先做口述、調查等等的「田野」,蒐集了這麼多的素材,你怎麼把它們轉化成作品?

田野資料經過作品化的環節,進到展場、美術館或博物館進行展示,這件事我目前還在思考。我比較在意的,反而是從田野工作到檔案作為一種行動的過程,這段過程比較不會經過作品化的思考。雖然作品化是必要的,但不是全部,還是有些東西會在過程中被丟掉,如果很重要,那就必須要用不同的方式講出來。

「田野」這個詞,其實我一直覺得它對於創作者不太適用。如果在社會學或人類學領域,田野最終就是學術生產,變成一篇論文,可是通常人類學家跟田野對象也會累積蠻多的情感,但卻都在學術生產的過程被省略掉,之後也不會透過其他的場合釋放,作為一個創作者則必須把它發揮出來。

我今年要把做的東西帶回部落或社區,其中就有不同的藝術生產邏輯,面對的觀眾是當地人,不是來展場的人。等於我再去創造一種跟現場綁在一起的觀看經驗,透過放映或者是資料的分享,態度上也是比較開放的。

VOP __ 在去做「田野」之前,你對於其他學科的田野方法有所涉略嗎?

我是先硬著頭皮去做,回來才讀那些相關的書。自己在做調查的時候,就能感受到田野的界線,比如我去做鬼魂的調查,就完全沒有辦法用既有的、社會科學的田野去理解。這個「田野」就變成要找一些與超自然有關係的人,他們不會覺得那是做田野,比較是在做鬼魂接觸。

VOP __ 我記得《斷頭之河》有一個片段找了超自然溝通師,你拿了一台筆電放在山林裡,問他看到什麼東西,你自己是相信這些的嗎?

其實我是蠻相信的,我相信有鬼魂,如果不相信的話整個創作的認識論跟邏輯應該會反過來。若把鬼當成歷史文化記憶下的產物,那你其實不需要跟他接觸,只要跟人接觸就好了。我已經把鬼魂當作是某種存在了,否則沒有辦法去對待他。

VOP __ 無論超自然溝通師或是擲筊問事情,還是常會以「看」來表達,比如「是不是看到了?」或「我看到了什麼」,視覺的成分還是很高。

那些溝通師明明不是在看,而是用腦波,這可能是一個語言上的侷限。溝通師說每個人都有這個潛能,只是你沒有去挖掘(笑)。我現在還需要依靠中介者,像是執行薩滿儀式的朋友協助,比較間接。

VOP __ 近期一系列夜間帶隊到陽明山、大屯山的「夜行者計畫」,似乎都是你一直以來關注題目的深化?

「夜行者計畫」是2016年起探討火山與城市關係的「引爆火山工程」的一環,那時候跟許博彥、盧均展、盧冠宏三人一起合作直到現在。因為就學在北投待了七年,於是對該地也有些了解。今年的不同之處是嘗試把外星人、魔神仔,科學之外的,一樣會觸碰到邊界的東西帶進來,並延續創作方法,透過研討會、行動、影像或書寫等不同介面,去舖成整個計畫的不同對話觀眾和展示平台。

「夜行者計畫」除了是「靈遊團」的延伸之外,夜行隊員可以共同去想像要生產什麼事情,除了單純的行為表演,也可以在現場進行與場域有共振的神秘儀式——以器具與火山口的地形產生共鳴或不同的磁場,像是做環境感測的行動。出團會有兩次過夜,一次在曾發生海嘯的海邊,另次是在魔神仔出沒的路徑上面;有一場會從凌晨十二點行走到清晨六點。夜間行走的感覺很特殊,白天就像在健行,晚上的那種空間感,目光所及之處就只有頭燈照到的地方,旁邊全都是暗的,很像在看一部你自己走路形成的電影,而且不知道前面有什麼。我們昨晚就去爬了陽明山,在凌晨鬼門開的時候登上了飛碟金字塔。

訪談結束後幾天,「引爆火山工程」的計畫網站發佈了今夏第一批夜行隊,在黑夜中步行至陽明山天池火口湖的照片。發出紅光的頭燈在一片黑暗之中看起來活像怪物直瞪的眼睛,彷彿這群人就是他們在探尋的「非人」自身。

期待他們行走歸來後,帶來更多的田野見聞⋯⋯


梁廷毓(1994-),藝術創作者,國立台北藝術大學藝術跨領域研究所碩士。創作主要結合地方調查、研究,以計畫性的藝術行動、複合媒體,關注「靈」的概念如何涉及地理、歷史與族群關係等議題,並以動態影像集、死亡考察、泛靈接觸、製圖、書寫的方式,進行現階段的藝術計畫。創作研究則以研討會、工作坊、文論的形式發表於文化研究、歷史學、人類學等相關領域之學刊與討論場合。近期的創作項目為「斷頭河計畫」、「保德宮計畫」,共同合作計畫為「引爆火山工程:負地理學」等。


註:「斷頭河」是一個地理學術語,指的是兩條相鄰的河川中,低水位的河因為源頭侵蝕等原因,搶奪了高位河的集水區,使得高位河下游斷流成為「斷頭河」。

圖 | 梁廷毓提供
發佈日期 | 2020年9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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