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琬尹
從生理學的角度,「感覺中樞」(Sensorium)為腦和中樞組成的神經系統,是一套生物體內的感覺機制,負責接受聽覺、觸覺、視覺、味覺和嗅覺。五感作為人類理解世界的基本感官,在現代哲學開端的心物二元論中──認為心智(mind)與身體(body)是分離的,被視為是身體功能而被賦予較低等的評價。笛卡爾就是其中的代表人物,他認為分離的心智與身體唯有透過腦結構中碗豆般大小的「松果體」進行協調才能完整運作,而松果體也是靈魂所在的器官──在笛卡爾逝世將近三個世紀之後,松果體經研究發現實際上是負責分泌褪黑激素與調節生理時鐘的感光腺體。
關於感覺與慾望,社會理論學家蘇珊.巴克─莫斯(Susan Buck-Morss)就曾以19世紀的神經學發展與麻醉劑的出現,作為重探班雅明時代美學感知的切入點。他指出當時出現的神經學概念「聯覺」(synaesthetic system)打破了心智與身體的對立位置,同時第一次世界大戰帶來的衝擊,不僅外科醫師在面對大量傷疾、截肢手術時出現對於痛感的重新理解,班雅明也曾宣稱戰爭讓「震驚」(shock)成為現代性感官的神經反應。正是在此時空背景,人類對於身體感知的操縱慾望加深,麻醉劑用於減少外科手術的疼痛,鴉片、電擊、泡熱水等治療精神衰弱的手段愈加盛行,而咖啡、菸、茶等也逐漸流行於19世紀的日常生活。麻痺身體、沉溺於特定感官之中的集體傾向,間接影響了美學感知的模式,當時出現的幻燈(magic lantern)演出和華格納的總體藝術(total artwork)都不謀而合地提供了沉浸式的幻覺感受(phantasmagoria)。
相較於19世紀心理學與精神分析對於人類的身體、感覺、意識的探索,20世紀出現的控制論則再次對於心智與身體的框架提出挑戰。1940年代,美國神經科學家麥卡洛克(Warren McCulloch)與邏輯學家皮茨(Water Pitts)合作,以單一神經元之間的連結視為一個介面(interface)作為基礎概念,發展出神經元的數理模型。對麥卡洛克而言,這個模型證明了人體感覺的運作跟圖靈機器(Turing Machine)並無不同,人類的神經系統是一套可被測量的運算模式,而妄想、幻覺、感覺異常等感官問題也僅是神經系統訊號運作的表現。這項研究被視為近代人工智能(AI)發展的基礎,也推進了近代神經科學家透過研究中樞神經系統與傳導而提出的「神經存在主義」(Neuroexistentialism)。「神經存在主義」認為人類並沒有靈魂、沒有固定的主體與內在的意義,此思維也提供許多「超人類」科技想像的介入,例如伊隆.馬斯克(Elon Musk)創立的Neuralink,致力設計出「腦機介面」將人腦與電腦接合,在2021年的訪談中,馬斯克聲稱他們已成功地讓一隻猴子學會玩電動。喬納森.柯拉瑞(Jonathan Crary)在論及晚期資本主義與睡眠的終結時,提到美國軍方曾投注大量經費研究長途候鳥白冠帶鵐的腦部活動,為了研發出讓軍人不需要睡眠也能夠持續作戰的技術,藉此訓練出「免睡」軍團。
感覺中樞已成為當代的另類戰略場域,透過增能開發,不斷地資本化、軍事化。新科技所帶來的「超人」想像已不再是尼采式的意志勝利,而是對於器官、身體、神經系統的具體改造。「神經存在主義」這份專屬於21世紀的存在焦慮,才正在譜寫它的序章。
陳琬尹,阿姆斯特丹自由大學藝術史與文化學系博士生,曾任多年藝術雜誌編輯,研究關注東亞現當代藝術史與媒介美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