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倪瑞宏
台灣影視中,有個行話叫「添水」,目的像是要拖延時間的存在。這樣的「添水」,也常具有某種「過渡」特質,更帶來一些必要的延續,讓已如故友般的老演員能持續存在。我要寫的,正是這樣在作品中帶有「添水」風格,而作品本身也能算是某種「添水」的「過渡」存在──錄影帶。
發現這件事,是我從2021年進駐高雄,調查蓬萊仙山電視台的計畫開始。不過這篇談的,是在蓬萊仙山誕生前,懷抱電影夢的董事長莊添光,是如何先以製作錄影帶在台語娛樂市場發跡的故事。
所謂的「台語片」,在既有討論中,好似已在1980年代消失匿跡。不過,觀眾對台語影視的需求其實並沒有真正消失。1981年莊添光經營旅行社倒閉,他在跑路躲債時,看到了商機。熱愛電影和說故事的莊添光,化名「辛一忍」、「辛一民」擔任製作人,與當兵時期認識的藝工隊朋友們,合組了負責製作的南都影視公司及負責發行的大享電影公司,開始拍攝台語片,以錄影帶發行的形式在市場上流通,補足台語觀眾在這段期間的娛樂需求,也提供給無法成功轉型國語片的台語演員一個舞台。
莊添光的大享公司,大致上分為兩個時期,1983年前,以製作時裝劇情片為主,從第一部作品《紅粉煞星》開始,題材大都圍繞八〇年代初期台灣都會的犯罪暴力、愛情和小人物的力爭上游,中間不時穿插突兀的香豔鏡頭刺激銷售。莊添光因票據法一度入獄,1986年出獄後,考量市場競爭與思想審查,全面改成相對中性安全的古裝片,《台北江山樓》就是代表。
作為時期分水嶺,1983年的《黑暗的戀情》是一部關鍵作品。故事講述黑道間的冤冤相報:黑龍為母報仇,找上大哥的女人黑貓;逃亡時,又戀上警長的瞎眼小妹的愛情故事。當年這部片是由男演員王秋雄(片中男主角黑龍)來向莊董提案,因他天然反派外型在當時非常不討喜,和當年其他台語演員一樣,可能都要兼職開計程車才能維生。想演戲,必須自己找資金。而同樣熱愛表演的女演員苗青,願意出錢投資,只要求擔任要角。她在片中飾演大哥的女人「黑貓」,戲份吃重,還全裸演出被毆打的強暴戲碼,可以說是為了表演完全「撩落去」。但也正因為這鏡頭,錄影帶發行後,遭某鹿港民眾檢舉,讓當時已在獄中的莊添光又被扣上「妨害風化罪名」,多關七個月。據莊董兒子大莊解釋,他們都是送審完再把剪掉的露點鏡頭接回去,而這部片也成為他們年度最炙手可熱的商品。我們問,你們難道不會因此而收斂嗎?大莊只說:這麼精彩怎麼能不繼續播?
「添水」,正是大享錄影帶劇情片的一項特色,如黑龍躲藏深山盲女家時,看她聽廣播唱起鳳飛飛〈好好愛我〉,竟然就唱完整首歌,明顯是為了拖延時間的存在。之所以要拖延時間,是考量錄影帶必須要到90分鐘。原本片長不夠,只好又叫演員回來走位補畫面塞。觀眾又都是中老年人,步調慢一些,老人家就算看到打瞌睡,醒來還是可以接回劇情,見到如故友般的老演員在螢幕上,安全感100分。負責執導本片的導演黃俊,是早年台語片黃金時代的重要演員,後來也與大享合作多部台語劇情片。不過,內部對他的評價卻是「懶惰」:他非常注重午睡,為了不影響他午睡,時常會出現隨意帶過的鏡頭畫面;拍片現場也常改走攝影師或副導主導,劇中許多追逐的畫面,都應該更細膩處理才對。影片美術場景部分,也都採用最低限預算,例如警察局和看守所,都是在公司實際的辦公室拍攝,而監獄欄杆只是鐵樂士噴一噴搞定。
整體來看,我沒辦法說出我喜歡這部作品,特別是想到裡面女性的慘忍遭遇⋯⋯但明白莊添光獨特的製片風格後,也能讓我用另一個語境去經驗,那有別於當時台灣的新電影風格外,台灣社會解嚴前夕的詭異動盪不安。而這些異色誇張的台語劇情片,也比新電影更能抓住一般觀眾的心,雖然在行銷手段上,也會模仿當年話題正盛的電影來取名,如《悲情城市》1989年上映後,大享影視就搭上熱潮推出《悲情家族》、《寡婦悲情》、《通宵悲情夢》⋯⋯。直到1990年代,電視台重新開放台語連續劇之前,這些冠名「悲情」的錄影帶,就是這麼一項添水過渡的娛樂產品。
倪瑞宏,1990生於台北,領有仙女認證的全職藝術家,2020年出版《仙女日常奇緣》,作品曾入選2019年台北美術獎,現在搬來風光明媚的高雄,攀登蓬萊仙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