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睿穎
朱天文談《悲情城市》的文字中,說起了梁朝偉的角色為什麼是個啞巴,「可是梁朝偉不會說台語,國語又破,令編劇中膠著久久不得出路。忽然有一天侯孝賢說,他媽的讓阿四啞巴算了。」
如果你不覺得這句話有何奇怪,那你可能是一個具有堅定的寫實美學信仰的電影觀眾。因為在1989年的台灣,當劇組邀請了一位非中文母語演員來挑大樑,請個配音員為他配音絲毫不足為奇。1994年的《紅玫瑰白玫瑰》就是這樣的,在粵語版中可以聽到白玫瑰葉玉卿的原音演出,而紅玫瑰陳沖的角色由配音員代勞,國語版則相反,葉玉卿的角色交給配音員,但可以聽到陳沖的原音表演。造成看粵語版的人可能比較容易同情葉玉卿,而看國語版的人比較容易愛上陳沖。兩種原音無法同時存在,國語版與粵語版真的變成白玫瑰與紅玫瑰──無法兩全的魚與熊掌。
在真人演出的電影中,配音(dub)指的是由幕後的聲音演員貢獻聲音,與銀幕上的人物畫面對嘴,演員出身體、配音員出聲音,兩者合而為一成為角色。在1989年《悲情城市》採用全部現場收音之前的30年間,事後配音是業界的主流做法。技術上來說,一來是因為攝影機運轉聲吵雜,缺乏現場收音的條件,二來收音器材笨重,難以適應機動性漸高的外景、實景拍攝工作。但是技術的限制,在國語霸權的時代裡也不算是嚴重的遺憾。政策影響語言,語言影響賣埠,在冷戰結構中,華語電影市場以國語為尊、金馬獎只獎勵國語片,強片必定講標準國語,電影的寫實風格必定要以健康為目的。配音產業欣欣向榮,配音領班臨場修改台詞、填充台詞以彌補現場瑕疵的功力,甚至不亞於編劇,而觀眾也很快習慣配音員,養成以聲音特質來辨認角色類型的默契。
電影製程上的限制剝奪演員的現場聲音演出,造就了一整個時代理直氣壯的聲畫分離,但也讓柯俊雄、歐威這樣的台語片明星因而得以跨越語言藩籬,躍身國語片產業。歐威以《秋決》中的精彩演出獲得金馬獎最佳男主角獎,刺激到幕後代他配音的另一位影帝楊群,再也不願獻聲為競爭者圓夢;柯俊雄兩度獲得金馬獎最佳男主角獎,兩次都是他人代配的標準國語。觀眾在意聲音是否符合角色形象,是否寫實、是不是演員本人的聲音都不重要。所以當1978年,陳耀圻帶隊赴美國拍攝《無情荒地有情天》,秦漢、林青霞獻出同步錄音初體驗時,導演還需要先打個預防針,向記者說明「(原音)可能初時觀眾不會普遍欣賞,但至少是國片值得努力的方向。」
到了1980年代台灣新電影勃發,當電影的寫實性站上時代浪潮尖端,成為一種具革命目的的美學追求,新電影陣營為了寫實目的而打破台灣電影既有的聲音想像,採用一種相對樸質的配音策略──不用字正腔圓聲線或飽滿或清亮的專業配音員,而是由合適的演員來配音。然而既是配音,在聲畫之間仍有可創作的縫隙,才會出現《桂花巷》裡,林秀玲為陸小芬的角色配音,林秀玲自己的角色又由楊麗音來配音這種奇特的案例了。
雖然朱天文寫在《悲情城市》劇本前的軼事──關於梁朝偉為什麼演個啞巴──大概是句玩笑話,但是當劇本都願意遷就演員的聲音表演能力,也要確保表演者人聲合一時,創作者對寫實的追求就突破了華語電影以往對演員聲音可組合代換的既定想像了,這是寫實信仰真正超越聲音想像的起點。
陳睿穎,a.k.a.小美,宜蘭人,台灣藝術大學電影系、台灣師範大學台灣文化及語言文學研究所畢業,研究興趣為台語片及台灣電影史,也熱衷於影人口述歷史。相關文章散見關鍵評論網、《電影欣賞》季刊等,現為國家電影及視聽文化中心研究策展組組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