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亦絢
我將經常翻譯為「政治宣傳」(propaganda)的這個詞譯為「頗霸供答」(簡稱「頗霸」),目的在於標記它與合理的「政治宣傳」以及有價值的「政治論述」的差異──儘管三者看似都與政治有關,但實質相距甚遠。頗霸既是不合常理的政治宣傳,也經常塗銷政治論述的可能性。
現今我們視為藝術的文物,原始的作用,也常是頗霸。
西元前一百多年的埃及拉美西斯二世,就利用「大規模」、「能見度」與「編謊」三個要素來頗霸供答。「用非常快的速度,推出很多巨型雕像」,而「不管戰爭的實際結果如何,官方的說法,總是拉美西斯凱旋歸來」。他刻在神廟中他「大獲全勝」的戰役,「都是編的,但他完全懂得利用謊言」。誇耀與欺騙並不是唯一手法,在另一個例子中,把亞歷山大大帝肖像刻在銀幣上的人,並不是大帝本人,彼時亞歷山大已死去多年,這是繼任者「利用已逝偉大領導人的權威和光芒,來拉抬自己的地位」,因為「已逝政治人物的名聲比較穩定,也比活著的政治人物更好操控」1。然而,在帕德嫩神廟中,為什麼代表雅典人的拉畢斯人倒地,雅典人的對手人頭馬反而有「勝利的姿勢」呢?重點並不完全在敘事結尾,拉畢斯人仍然會戰勝,而是雅典人已經善於採用將敵人「非人化」的技術,讓象徵雅典人敵人或波斯人充滿「異類」(畢爾德)2或「他者」(康奈莉)3感,令觀者「沒有人願意住在人頭馬的世界」,更甚之,感召觀者「犧牲一些人民的性命」也值得。但對雅典以外的人來說,帕德嫩神廟很可能是「人人都想唾棄、摧毀的建築物」,因為雅典在當時,逼迫他們成為雅典的附庸國4。
歷史小說家在《風神的玩笑》中,讓穿梭在多國的電影商川喜多長政道出了電影在頗霸供答的微妙處:「那種充滿『宣傳臭』的東西,連日本人都覺得反感。」小說裡的川喜多長政認為「頗霸供答」的對立面是「純粹的藝術與娛樂」5。然而,我們仍要問:沒有宣傳氣味,就非頗霸供答嗎?從古代圖像史的分析來看,頗霸本來就有「從直接變間接,從明白到暗示」,趨向「更多隱藏,更深影響」的過程。「潛移默化」才是統治者或宰制階級想要的效果──所以,只以單一或明顯風格或手法來辨認頗霸,通常不足。
《意志的勝利》或《一個國家的誕生》是常被舉出的頗霸電影,其原則並沒有脫離古代圖像史的宣傳法。我們一方面可以說,這是有意效仿,另方面,也可以假設,如果始終以「天真去脈絡化」的方式學習藝術,人人都可能被頗霸傳統滲透,變成不假思索的欣賞與再製者。不過,誤入頗霸製作範圍並不常見,它通常都有專人或專門機關職掌,如同商業廣告,它的成本很少是微小的,一旦成效不彰,頗霸也會改變策略。也如同商業廣告,有其目標群眾──今日我們看到某些時空比如冷戰的頗霸影音,可能會覺得可笑,而認為少有可信度。然而,這只是因為現今資訊更加開放,我們也已與當時觀眾身處的歷史脈絡脫鉤。如果因此,就將頗霸簡化為愚蠢與拙劣的類型,而不加以歷史性的認識,極可能是危險的。
自認受到頗霸可怕損害的國家,如戰後德國,態度就偏向戒慎。在德國國家電影圖書館,被列入頗霸的影片,播放時會採取黑白顛倒的顯影方式,表達與原始電影立場的距離,避免大眾以「過於自然」的狀態接觸。歐洲某些極端的頗霸電影,則只開放學術研究。在視聽或藝術政策中,引入保障人權、多元文化表意權與非形式化民主精神等方向,與遏止適於頗霸發展的封閉環境,從較大的觀點來看,可以分別視為積極與消極手段。
廣播發明導致單向發話成為可能,改變了錄音機時代前,對話較獨白更普遍的語言構成──儘管這類與技術發展有關的頗霸面向值得關注,我們仍可能從倫理的觀點,認識頗霸。曾任德國頗霸供答部長的戈培爾提供了絕佳線索:「重要的並不是找到有人同意我教條中哪怕是最小的一點。重要的是,找到有人準備與我一起為一種世界觀戰鬥。把人們帶去為我認為正確的事物戰鬥,這就是我稱頗霸供答的東西。」6
這些語言在分析後,告訴我們,頗霸牽涉的是「矮化對接」,直接切除受眾的否決權,將本應擁有討論空間的論域虛位化的同時,將受眾的關注降級黏著在追隨附和的方向上,至於追隨附和的具體內容,則「蒸發存在」。頗霸方沒收了受眾的判斷力人格但不引起其注意──儘管彼此沒有簽署「代理判斷」的契約,但頗霸方視此為己的當然權力而「越位判斷」。因此,頗霸包含了對其對象的「輕蔑與追求」、「侵害(知情權)與結盟」。這種悖論既是頗霸的曖昧之所在,也是其惡之根源。這個性質也可視為「頗霸」如何從合理宣傳政治主張的影音分離出去的閥值點,當呈現物的「可檢驗性低而煽動力高」的對比大到一定程度,我們就進入頗霸可以作用的頗霸閥──相反於頗霸,政治電影通常可檢高但未必煽力高。Antoni Muntadas與Marshall Reese是揭發當代民主社會頗霸問題著力甚深的藝術家,代表作有《政治廣告:1952-2012》(Political Advertisement 1952-2012)。
註1:以上參看尼爾.麥葛瑞格,《看得到的世界史》,大是出版,2012年。
註2:同上註。
註3:康奈莉,《帕德嫩之謎》,貓頭鷹出版,2017年。
註4:同註1。
註5:朱和之,《風神的玩笑:無鄉歌者江文也》,印刻,2020年。
註6:參見:QU’EST-CE QUE LA PROPAGANDE?
張亦絢,巴黎第三大學電影暨視聽研究所碩士。著有長篇小說《愛的不久時:南特/巴黎回憶錄》、《永別書》、短篇小說集《性意思史》、《看電影的慾望》、《感情百物》等多種。曾獲金鼎獎最佳專欄寫作獎。國家電影中心《FA電影欣賞》專欄「想不到的台灣電影」作者。